在山泉詩話

在山泉詩話

卷一

　　旅港怱怱已逾十稔，江湖意遠，人境地偏。樓後構風臺，雜蒔花草。以鐵筧導流泉，可以漉巾，可以濯硯，可以澆花，可以煑茗。泉之清泠，不減吾粤之九龍、西華。蓋港人汲飮，皆引導山泉為天廚玉液也。高簷見山，後榮近樹，榜曰「在山泉」，以志高寄，以寫幽思。排日編書，輙懷故侶。偶拾斷句，兼宗古人。書成，卽以「在山泉」標目。五柳先生〈停雲〉，思親友意也。幷題四詩：「少日風華一鶴翩，老來甘作在山泉。書生素負談兵志，憂憤誠齋著述年。（楊誠齋贈二潘詩：「大潘皎如鶴出林，二潘有似在山泉。」宋孝宗曰：「書生知兵，無如楊萬里者。」)「十載香江署寓公，狂名慚播綺羅叢。誰知絲竹中年感，階上棋枰閱刧空。」「呌起國魂葛蘇士，苦爭憲約嘉富彌。黎里瑞湖成退步，山河猶在夢中思。」「北定王師幾歲還，不妨老子戀空山。草堂亦有閒泉石，置我詩名楊陸間。」

　　珠江詩，漁洋老人「夜半髮香人夢醒，銀絲開徧素馨花。」細膩極矣。張南山〈竹枝詞〉：「怪他奉使漁洋老，夜半何由覺髮香。」蓋當時漁洋實以祭告南海至粵。令漁洋見張詩，亦啞然不能答。然珠江絕句，仍以杭堇甫「若將江作珠胎比，儂是江心一顆珠。凌波郤恐塵生步，不着鴉頭襪一雙」為最佳。

　　日本畫士山本梅涯來訪，海東名士也。游大江南北時，士夫多與把臂。山本出示行篋四巨冊，皆吾華書畫名手，中有楚南陶榘林觀察森甲詩最佳。榘林，余柏林老友，海外訂交，視同手足。東歸後，忽越十六年，榘林在會稽，貽書囑余續婚葉氏才女。余宛轉辭却。自後，彼宦金陵，我蹲香海，音問遂疏矣。今睹其詩墨，塵睞為一豁也。詩為〈丁亥元旦呈曾襲侯，時同寓京師賢良寺〉，云：「長安食客逢元日，蕭寺盤桓地一弓。盛世雲霞縱閒鶴，經年泥雪逐征鴻。慙無考叔君羹遺，賸有風胡劍氣雄。脫畧公卿試回首，扶桑萬丈海門東。」「平生未見曾文正，冡嗣通侯奕世賢。橫海功勛獨英挺，中朝耆舊半華顛。蓮花有幕容孤露，蓂莢當階倐一年。風虎雲龍吾豈敢，瀝觴聊復問青天。」典麗矞皇，自見身分，眞榘林之詩也。余鄉在珠江之南村之迤西，曰「古窰頭」。一水溯洄，萬松排闥。百年來居氏生兩奇士，一曰少楠先生，名溥，所為駢散文，樹骨兩漢，取豔六朝。詩學青蓮、玉谿，實為嶺表傑出。聞其遊西粵歸，叢稿一箱，為人竊去，賣得多金。今《學海堂集》刻其文數篇，《楚庭耆舊遺詩》存其詩二十餘首，皆令人讀之心折者也。遺稿一本，寥寥無多，亦經余編定，交其子古泉丈收藏。二曰梅生先生，名巢，少楠猶子也。風骨高尚，性情澹逸。然平生頗切用世志。東官張德甫廉訪，以禮羅致粵西營中。今讀軍中諸詞，激昂慷慨，如見其運籌帷幕時。癸未秋，余返鄉閭，梅生已歿十載。楊丈椒坪出示遺詩，道其遺事，忻慕不置。余曾觀像賦詩，又至素馨田，拜其停厝處。《烟語詞》一卷，擇刊入《粵東詞續鈔》。其詩則又手為編定者也。閩中邱菽園孝廉方撰《揮塵錄》，徵粤詩，因以副本遠寄。孝廉慨任刊貲，梅生之作，遂得行世。《閱今夕庵遺草》一卷，高深渾遠，意在言外，最得古樂府宗旨。卷中〈豫章離筵送梁司馬旋里〉、〈石城曲記〉、〈陸小雲哀詞〉、〈農家有女行記〉、〈黎烈女殺賊〉，皆必傳作也。

　　吾郷居梅生山人，詩高警幽深，令人百思不到，人皆謂由二樵脫胎而來。其實山人浸淫漢魏，以《文選》樹骨，於樂府取神，洪北江所謂造句造意者。〈張麗人生日讀《蓮香集》〉一篇，正與二樵同工異曲。今全錄於此：「對影自憐鏡，同心空意結。尤物古不牢，情絲死難絶。河伯乃娶婦，庶人豈樂王。鴉陣引靈旗，嚶嚀怨孤凰。逝者風流盡，恨人吟惻惻。捐植媚幽宮，青山妥魂魄。古春動遐慕，異代集詞人。人腊呼欲起，長夜復生辰。卽事已病風，遺篇展寒雨。悽吟不能曼，昧此蓮心苦。」至其〈題二樵集〉云：「神韻已告退，性靈方望塵。獨與造化語，遠於風雅親。」可謂眞知二樵，亦足見其心折矣。

　　從伯祖德輿方伯公（仕成），藏飛燕玉印，余少時聞而未得見，祗從《海山仙館集帖》見摹刻本耳。甲辰除夕，徘徊畫肆，忽睹一册，裝池中有朱拓此印。猩紅剌眼，驚喜欲狂。肆賈見余愛不忍釋，故昻其値。越日詢之，則已為一外省人購去。寶山徒手，滄海遺珠，令人嗟恨。按印徑寸，厚五分，潔白如脂。紐作飛燕形，文曰「倢妤妾趙」四字。篆似秦璽，獨「趙」字以鳥跡寓名。嘉靖間藏嚴分宜家，後歸項墨林，又歸錫山華氏及李竹懶家，最後嘉興文后山得之。仁和龔定庵舍人以朱竹坨所藏宋拓《婁壽碑》相易，益以朱提五百，遂歸龔氏，定庵賦詩所謂「天敎彌缺憾，喜欲冠平生。自誇奇福至，端不換公卿」也。先方伯公，殆又得之於龔氏，構寶燕樓藏之。曾倩何夢華拓以贈人，此豈夢華手跡耶？吳石華學博（蘭修）《荔村集》中有〈題飛燕印拓本〉四絕，憶錄于此：「碧海雕殘漢宮，迥環小篆字尤工。承恩可似綢繆印，親蘸香泥押臂紅。」「不將名字刻苕華，體製依然復內家。一自宫門哀燕燕，可憐孤負玉無瑕。」「黃門詔記未全誣，小印斜封記得無。回首故宫應惱悔，再休重問赫蹏書。」「錦裹檀熏又幾時，摩挲尤物不勝思。烟雲過眼都成錄，轉憶龔家婁壽碑。」

　　番禺有淸才小宋者，名紹濂，字子熙，文彩翩翩，如長吉之攖肺疾。嘗賦〈白蓮詩〉，有句云：「香藏世界無塵刧，夢墮淸涼有月知。」又云：「聞香都不辨花水，有色何須傲雪霜。」一時呼為「宋白蓮」。其父愛幼弟，弟常譖之，因流離在外，鬱鬱以終。才人之厄，未有其甚者。同人經紀其喪，卹其妻子，幷輯其遺稿，刊入《柳堂師友錄》中。昔長壽寺儈曾示我一箋，乃子熙〈秋日集半帆亭〉七律一首，今憶錄之，亦吉光片羽也：「亭前秋禊燕飛飛，亭下芭蕉綠尚肥。花近石闌憑點筆，節過寒露欲添衣。百年天地身何處，一劍風塵醉未非。誰是世間無著者，半帆早卸學皈依。」悽楚蒼凉，讀之慨歎。

　　近代詩家以單行集本風馳各省者，惟袁子才、厲樊榭、黃仲則、龔定庵及吾粵黎二樵，外此不多見。緣作者之詩，自成一家面目，故能受四海之歡迎。若二樵眞髓，則造意、造境，合昌黎、東野、昌谷，鎔為一罏，早見稱於《洪北江詩話》。然二樵刻意鑿險，少年所作，多所删裁。又每將極好之詩，改至辛澀，以防流入甜熟一派。故生平書扇、題畫之作，多不載集中也。二樵以三絶稱於時，自負詩一，畫二，字三。書仿晉人，畫入淸湘神境。 余見佳構，必手錄其詩跋。今彙載於此，以誌夙好。龍山溫氏藏兩巨軸，自題云：「二樵居士天與閒，終歲弄筆鐫雲嵐。江村薄暮動紫翠，波上遠山如亂帆。」「霧汀烟渚百之折，時放扁舟深出沒。江心夜半萬丈天，世外胸中一輪月。」「平岡如切陡壁紅，得無裴迪隨詰翁。波瀾翻覆入衣帶，溟渤搖漾招天風。」「長堤行吟者誰子，夕露沾衣影寒水。意中似喚山上人，晼晚林光可歸矣。」「己酉閏月生日，天氣微凉。坐竹影中，搖弄光景。末利花開，繁白如雪，濃香如雲。作此政自欣然，題誌之。懸諸五百四峯之堂，以為長物。」其一為《大烏峯圖》，題云：「娟娟江上露烟鬟，靉靉春愁怨女顔。最憶大烏深作態，竹梢烟烘一痕彎。」「大烏峯頂月輪高，水面村春靜不勞。一雙白鳥動天海，千里碧天明雪毛。 」「右二絕，余客中憶大烏峰之作，今日寫此紙頗似之，故書以題其上。前時作畫自怡，皆已被巧奪者得之。庚戌四月遭大故後，不復北行，得閒家居，日過慈度僧舍，作此，藏之五百四峯之堂。子孫能保則寶之，不能，則須持此易擔石之米。三日餓，仍須留也。二樵翁幷記。」按此兩軸，為二樵最稱心之作，價値數百金。吾鄕謝氏藏兩小軸，一為《南浦綠波圖》，題云：「南浦綠波圖，石濤得意之筆也。舊藏龍山富家，今不知其數易主也。墨氣陰洞，着色澹古。非深造宋元堂奥，未可臻此境界。」晴川居士此道解也，人必以此紙為几席之玩而重之，以古人畫局，非重吾筆墨也，幷題一絕句：「叢葦風時暮照黃，汀波蕭瑟逼人涼。巖頭如個衣仍赭，河水無梁鬢易霜。」「壬子十月十二日，黎簡記。」一為《巫山圖》，題云：「作此巫山十二圖，與君相對足淸娛。山頭獨坐誰家客，賦手蘭臺宋大夫。」「二樵居士簡為退谷世兄畫幷題。」又楊丈椒坪藏一墨梅扇面，云：「居士湛然如鏡明，梅花映空如水淸。就中非一亦非二，無以琉璃同水晶。」二樵寫花卉，僅見此一扇耳。以上數詩，皆《五百四峰堂集》所未載。今雲烟過眼，藏者已易滄桑，幸此叢編貯余行篋。山水奇光，仍發現於世界也。

　　友人出示畫扇册子，有紅梅一幀，吾縣女史居玉徵（政）畫也。女史為少楠先生女孫，少工吟詠，尤善書畫。張德甫方伯為相攸，得臨桂于丹九參軍，遂下玉鏡臺。時方伯方駐兵桂林，送女史成婚，卽席以團扇索繪事。女史畫設色牡丹，丹九塡詞以謝氷人。兩美雙絕，一時傳為佳話。嘉應張鳳曹（其翰），官柳州知府，賦長篇云：「花王歡喜不知秋，新曉凝妝下玉樓。十分春意嬌無語，一叚柔香膩欲流。豐肌薄粉佳人面，密護深藏那輕見。誰把胭脂一捻痕，印來明月團團扇。禺山女史靜且姝，滑稽贅婿齊淳于。巧爭七夕妬牛女，便借東風開鼠姑。韻人韻事今誰例，金荃調格簪花字。却扇才聞罨畫香，揮毫同謝氤氳使。一樣生花筆兩枝，看花猶憶渡橋時。莫憎博望乘槎去，說與人間夫婦知。」按：女史即晦若京卿（式枚）太夫人也。又余曾購得佩徵女史（溶）所書芙蓉便面。佩徵，梅生先生女，與玉徵為從姊妹，設色不失家法。所作〈梅花〉七律十首，頗傳於時。許字林明仲主事，未婚而卒。陳朗山先生《梅窩集》有〈悼居佩徵女士〉四首，曾誌其事。末一首云：「裙衩居然上將壇，百花低首讓梅寒。吳江軼事今重見，身是前朝葉小鸞。」稱許可謂至矣。

　　 余少時毎聞一新學術及見詞章佳句，必錄於讀書剳記之後。偶一展閱，迨如夢寐。蓋此三十年前事，今已無暇為之矣。猶記在羊城同古齋畫肆，見一扇册，不知何人付裱，題為〈壬辰六月十三日晴綺軒聯句，奉送小松九哥歸杭，卽題野雲所作圖後〉調倚〈摸魚子〉，云：「碧玻璃、明湖十里，讓君鷗約重赴（春渠）。晚風不作催凉信，却送一枝柔橹（玉池）。江外路。帶月影潮痕，搖過瓜州渡（石滄）。輕烟淡霧。指兩點金焦，樓臺似夢，畫出水天句（介亭）。        嫣然處。鏡裏紅香翠嫵。歸來花下容與（雪礓）。遙山漸學眉尖痩，先入邀秋尊爼（橙里）。翻羡汝。向靑翰舟中，挈箇塵梅侶（玉屛）。從前逆旅。也聽够愁聲。芭蕉殘燭，陣陣打窓雨（小松）。」朱野雲山人此圖惜未見。不審黃小松司馬（易）《秋庵集》有收此詞否耳。

　　庚子，李相（鴻章）督粤，屢聘黃公度京卿（遵憲）出山。而京卿自戊戌歸里後，閉門著書，不預世事。以李相頻頻電促，乃謁帥轅。李相問治粤策，京卿答以莫先於設巡警、免米釐二事。蓋京卿陳臬楚南時，創設保衞勇，最稱得法也。未幾辭歸，過香港，枉駕寓樓，論文竟日。京卿謂後人學藝，事事皆駕前人上，惟文字不然。以胸中筆下，均有古人在步步追摹，遂不能自成一家面目。是以宋不如唐，唐不如六朝，六朝不如漢魏也。京卿巍然大宗，推詩界維新鉅子，獲聆偉論，書作座銘。京卿出示詩册中有〈長相思〉三巨篇，一言電線，一言輪車，一言照像。雄奇飄逸，恨未及錄出，僅記三律：〈酬曾重伯編修〉，云：「廢君一月官書力，讀我連篇新派詩。風雅不亡由善變，光豐之後益矜奇。文章巨蟹橫行日，世界羣龍見首時。手挈芙蓉策虬駟，出門惘惘更尋誰。」〈夜泊〉云：「一行歸雁影零丁，相倚雙鳧睡未醒。人語沈沈蓬悄悄，沙光淡淡竹冥冥。近家鄕夢心尤亟，拍枕濤聲耳厭聽。急趁天明催艣發，開門斜月帶殘星。」〈夜飲〉云：「長風吹月過江來，照我華堂在手杯。莫管陰晴圓缺事，盡歡三萬六千回。胸中五嶽撑空起，眼底浮雲一掃開。玉笛銅琶兼鐵板，與君扶醉上高臺。」三律皆戞戞獨造。

　　吾縣沈孝耕孝廉（宗疇），天才卓拔，倚馬萬言。所論時務之文，洋洋灑漉，洞中肯綮。其詩悽激淸超，最近時賢之黃仲則，余素所心折。己亥，自維揚返粵，過香海，僅一握手，今別七年矣。昨得京華書，言去歲入都，詩稿俱已散失。知余編錄詩話，特寄近作屬存焉，余歡喜如得眞珠船也。〈將入都門留別南中諸友〉云：「秋深病骨強禁寒，驪唱聲中感百端。九曲煙波縈短夢，一家風雪戀微官。途窮誰廣絕交論，歲晚偏歌行路難。惜別傷時無恨思，清碪畫角滿江干。」「蕭蕭短髮戰西風，又作宣南踏雪鴻。如此江山雙涕淚，無多兄弟兩萍逢。功名弩末垂垂老，影事燈前了了紅。滄海橫流成獨往，可憐身世亂離中。」「廿載京華等逝波，靑山靑史總蹉跎。黃花病雨如人瘦，落葉敲門少客過。閱盡炎凉翻見道，懺餘哀樂怕聞歌。年來交共黃金盡，偪仄風塵奈若何。」「離亭風笛起相思，潦倒心情濁酒巵。貴賤死生廷尉句，東西南北彥升兒。忍飢獨索長安米，錄別還添本事詩。誰似六朝山色好，依依靑眼送班騅。」〈讀梁長明比部（廣照）請收回粤漢路權疏，敬題長句誌仰〉云：「百年父老維桑意，一疏安危報國情。誰使嚴徐傳諫草，久聞東澈是書生。孤忠自昔多招謗，樸學由來不近名。我亦鄕人荷光寵，南禺今有鳳凰鳴。」「末利當時受惑深，南疆岌岌主權侵。鐵無可鑄神州錯，威豈能降志士心（事見君所上伍侍郎箋）。不信駱駝都是疥，他生鸚鵡直須瘖。憐君伏闕空流涕，誰證歸裝陸賈金。」〈長明兄遊學日本賦贈四首〉云：「贈言字字是瓊瑰，報以新詩取次裁。君竟急裝何處去，道無中墜不須哀。一揮東海連鰲手，再見南州繡虎才。惆悵落鐙風裹別，凋年臘鼓漫相催。」「第一歡迎我國民，轟傳海外姓名眞。同文學派從心好，絕代櫻花照眼新。亞槧試繙重譯稿，行裝不染自由塵。獨憐住久吳明可，別後空齋過往頻（伯庸太史同居）。」「東遊恰好莫遲疑，廿紀文明反哺期。直以能行信蠻貊，却於先路得師資。匈奴未滅家原贅，島國多才事亦奇。話到淵源倍棖觸，久荒元默授經帷。」「三長已備猶勤學，輦下逢君刮目驚。壯志喜談經世事，初心欲附便車行（君初欲隨唐京卿使西藏）。居夷詎足傷吾道，越國當思保令名。折取冬靑代楊柳，不堪持贈倍屛營。」〈甲辰冬日陶然亭題壁〉云：「刧火無知莫問他，江亭再到發悲歌。舊題壁認重泥後，残臘天容載酒過。憑弔已然人痛定，登臨爭奈客愁多。拚將一掬傷時淚，灑向居堂燕雀窠。」「紛紛家國萬愁來，潦倒尊前祗自哀。往日塡詞名寶瓠，中年揮淚上金臺。豈眞虛牝能為厲（謂賠欵用金事），待訪明夷未易才。且食蛤蜊且酣飮，今朝懷抱一時開。」「大好家居付五噫，當歌慷慨唾壺欹。浮雲掩蔽愁如許，玉宇高寒恐未宜。暮氣趁人疑有脚，山靈笑我尙無髭。一天瑤想蒼茫立，哭向西廂讀杜詩（西廂廊下舊有「哭詩廊」三字榜)。」

　　常熟翁錦芝公子（之廉），叔平相國文孫也。年甫弱冠，文名藉甚。二年前曾貽書通訉，購閱報紙，幷拙著《說劍堂集稿》。時余方赴佛山，竟稽裁覆，今猶耿耿也。近閱《花世界詩選》，有錦芝告言三絕，如〈坐菩提樹下聽佛說華嚴〉，大澈大悟，非夙具慧根，安能成此一家言乎？亟錄之：「性靈不昧方能死，懺悔無從始悟痴。廣厦萬千晦冥夜，祗今一夢負孤兒。」「我豈前身是楚國，藥師說法普人天。屠刀儻合輕輕放，詩鉢聽經正枉然。」「一樣東西南北人，地窮天問悼斯辰。來朝欲詆桑田事，一瓣蓮花已染塵。」

　　閩中邱菽園觀察（緯萲），秀出天南，才窮地軸。長劍銘膽，古書醉心。所著《天演齋文》，如黃河直瀉，其氣千里。詩句瑰瑋，近益奇肆。年未三十，刊集已傳播海外，世人以邱潘並稱。其實余博覽羣籍，不及菽園之半，安能比其富贍也。菽園有〈詩中八賢歌〉，見各家選本，余倖列其中。雖互相標榜，殆亦各有所長者歟。（用呂石帆跋黎二樵詩卷語，蓋當時黎呂並稱也。)詩仿杜老〈飮中八仙歌〉，云：「更生水部倡維新，新詩偏與古豔親。龍蛇雷雨如有神，舌粲蓮花花滿身。（南海康廣廈）。」「奇思壯采黃京卿，地球九萬堪縱横。門戶不屑前人爭，當關虎豹驅心兵。（嘉應黃公度）。」「林四風神成一家，絶句高唱天半霞。詩成寄我南海涯，風絃水調銅琵琶。（安溪林氅雲）。」「樂天嫡派唐灌陽，斐亭往迹凝淸香。白頭吟望懷帝鄕，荻花滿船明月光。（灌陽唐薇卿）。」「老蘭香江稱寓公，盡醉江頭杯不空。直從元始愁鴻濛，劍氣都化美人虹。（番禺潘蘭史）。」「吾家仲閼發浩歌，鐵騎突出揮金戈。結廬近在東山阿，蒼生其奈不出何。（海陽邱仲閼）。」「王廣文詩斫地哀，一官儋耳歸去來。輕身飛過洪濤堆，島上講學開蒿萊。（嘉應王曉滄）。」「神州俠士任公任，日對天地悲飛沈。傾四海水作潮音，廿世紀中誰知心。（新會梁任公）。」絶句〈題琵琶行後〉云：「回首當筵樂未休，四絃彈絕不勝愁。如何司馬青衫濕，竟過楊枝離別秋。」〈讀玉谿生詩〉云：「幕府才高亦謪仙，詩人遇苦古來然。傷春傷別知何限，錦瑟無端費鄭箋。」〈詠楊妃〉云：「粉黛三千寵一身，玉環麗質自無倫。金錢往事分明諱，史筆憐才到美人」〈二喬〉云：「春深銅雀竟何如，十二年中快婿居。一笑阿瞞渾不識，兒家原自讀兵書。（按：孫、周娶二喬在建安三年，赤壁之戰在建安十二年，銅雀臺之築在十四年，首尾相距十二年，二喬蓋已老矣。)」此四詩見《庚寅偶存》。時菽園僅十七歲，而議論新警如此。殆天生異才者，余何敢望。

　　灌陽唐薇卿中丞（景崧），自臺灣內渡。壬寅，復擬岀山，航海至港，過訪山居。余適外出未迓，越日陪宴。景泉淸談宏獎，愧不敢承。中丞席上賦詩，有「樓臺海客金銀氣，簾几天吳錦繡紋。」咸歎其工麗。余出紅拂小象請題，中丞書絕句云：「聞有扶餘在海濱，横磨匣劍秘龍身。便宜一個張紅拂，附作虬髯傳裏人。」殆指一侑觴豔鬟也。逾年，將入都，以小疾歿于羊城。余輓長聯云：「建高牙長纛，統領全臺，成敗安足論英雄，恨無鵝鸛，六軍擊楫，騎罌殲敵衆；記布襪青鞋，來尋野客，酬唱愧難陪大雅，喚取燕鶯，十部神絃，法曲酹詩魂。」聞遺集均未刋。昨得閩中林景商觀察寄贈《師友風義錄》，展閱得中丞詩數章，喜極，謹錄入詩話：〈呈寳佩蘅、李蘭孫兩相國〉云：「狼星懸燄互西方，又見傳烽到雒王。可有大刀平緬甸，已無神弩出安陽。何人更下求秦淚，說客將治使越裝。豈是唐衢輕痛哭，鄉關消息近倉皇。」「歲歲藤廳覆翠陰，花前獨悵受恩深。無才且學屠龍技，有臂先存射虎心。簡練陰符開夜篋，蕭疏雙鬢撫華簪。賈生欲報吳公薦，漢室陳書涕滿襟。」〈逢舊識妓〉云：「滬上看花記舊游，桂卿門巷雅卿樓。回思酒債慙前日，再話茶香歴幾秋。詩扇尙存名署尾，酒杯頻問事從頭。此生未必重相遇，聊借閒吟一寫愁。」〈白燕〉云：「梨花院落柳花天，形影分明瘦可憐。金屋去來留本色，白頭羈旅負華年。秋霜樓上佳人淚，璧月宫中狎客箋。何處素心尋舊侶，徘徊王謝畫堂前。」合觀四詩，英雄兒女，感憤纏綿盡之矣。

　　林浣香女士，吳縣人，幼失怙恃，習工詩畫。飄泊至滬，搆痩秋樓以居。詩屏畫席，喜延結詞人。能以鐵筆炙繪紙絹，花鳥人物，氣韻生動，不減筆畫。是又於鐫摹織繡外，另立一格。披閱古近體諸詩稿，亦復淸麗工雅，足見三吳閨閣，代有山川靈秀，不獨鍾於鬚眉男子也。近得女士貽書，謂曾讀《說劍堂集》，願作倉山弟子，師事簡公。幷以五古一首寄，《題江湖載酒圖》云：「舉世皆若夢，懵然處漏舟。酣歌雜恆舞，夤緣競要求。華堂結綺席，雕窗擲酒籌。憧憧擾擾輩，蠅營等侶儔。儘敎沈大陸，哺糟仍未休。醉生說廣廈，泄沓頌商周。問孰具熱性，獨醒砥中流。廊廟棄典籍，江湖槖筆游。五百四峯頂，獨立增夷猶。懷才不輕試，乃為振瞶謀。千言運廣舌，萬紙日置郵。卽此一枝筆，嘯傲凌滄洲。志和泛宅意，潘岳悼亡愁。拉雜寓圖畫，甯同浮水鷗。茫茫中酒感，天地寄浮漚。何日推尊起，折衝得志酬。」詩古雅，脫盡雕飾，字寫《黃庭》，閨嫒未易才也。

　　余初抵柏林，日本中將福島安正即來旅邸相訪。時中將方官大尉，派往德京學操。閱報紙，知余為東校長故，篤同洲之誼。越日邀宴寓樓，余賦詩有「柏林幾日卸行縢，大尉華筵許共登」之句。已而，中將復偕男爵石黑忠德來。石黑字况齋，官軍醫總監，醫用西法，工書能詩。貌古情摯，殷殷致囑：客中有病，當來診視，尤可感佩。其〈歸海東賦詩留別〉云：「客裏相逄客裏分，人間離合似浮雲。預知香港寄船夕，不懷故鄕先懷君。」今別將二十年矣，猶時時約余游東西京，幷寄贈所著《况齋閒話山莊圖》、夫人與令娘照像。又書一聯為余壽云：「詩卷動關天下計，文章早播聖明知。」海外故人，未有如况老之多情者。此聯長懸壁間，如相晤對。特不知看櫻花之約，何日能踐耳？

　　在柏林時，日本文士多往來游宴。有哲學博士井上哲，最稱莫逆。井上字君迪，挾書百篋，著作千編，能以英、德、法語演說，年僅三十。而劬學博涉，無出其右。德人皆稱之曰井上先生，與余同為東校長鄰居。三年歸，又同舟。海外文字緣，證以佛氏，必非無因者。生平最深哲學，所論見吳摯甫《京卿東游叢錄》，復有《巽軒詩文》二卷，詩皆少作。蓋井上不欲以詩名也，茲錄其數首，亦淸新可誦。〈夜歸〉云：「雲掠凄蟾走，長空忽迅飆。松聲疑鬼喚，茅影怪人招。壞寺圃邊路，破村林外橋。時應過夜半，處處聽鳴梟。」〈晚眺〉云：「一杵疏鐘遠，夕陽沈蓼花。漁翁猶未去，水底網殘霞。」〈晚步〉云：「遠樹籠倉翠，歸雲帶夕暉。收竿人已去，白鷺占苔磯。」〈郊行〉云：「草埋幽徑泣潛蛩，秋色深邊少客踪。廢寺門前殘照冷，暮風吹碎木芙蓉。」〈村夜〉云：「庭荒絡緯咽疏籬，祇有秋風繞屋吹。一夜空階疑月色，寒花狼藉白胡枝。」又句云：「石棋敲久雨，邛竹試新晴。」「枯崖露冷蟲將咽，古木風高鳥不棲。」「須知延壽本無術，只在一家和睦中。」

　　日東新橋、柳橋，綺寮傍水，短幕圍春，醉夢情禪，銷魂盪魄。白桂竹君秋曹（桂林），為余道其冶豔。江山九姓船，珠海姻緣艇，日本芳原衣紋版皆不能及。余時作客海外，與竹君對榻夜談，眞欲倩洋渤馮夷吹夢過三神山也。竹君出示《仙洞綺語》一卷，為日人三木貞一所撰。乃鋪述新、柳二橋勝處，閱之如見山影橫陳，月痕低印矣。其題詞亦多豔麗之句，采錄數聯，為蛉洲風月生色〈夢香〉云：「晴烟十里樹籠水，春月半牆人立花。」〈蓉塘〉云：「微燈搖水歌殘夜，新月窺人夢醒時。」「燕子箋留名士淚，牡丹亭返美人魂。」「花月新聞歸彩筆，水天閒話付紅醪。」〈春江〉云：「滿樓歌吹月如水，十里香風花翳天。」

　　日本詩派多學王阮亭，雖遺神得髓，刻意描摹，然情韻自佳，終勝麤野一路。有日下部鳴鶴者，日之老詩人也。〈秦淮燈舫中呈陳太守〉云：「寒烟沙月夜凄其，滿地荒凉劇可悲。今日秦淮河畔宿，不堪吟諷玉溪詩。」「玉樹金蓮逐水流，燕脂井涸翠烟愁。六朝歌舞豪華盡，滿目江山繞帝邱。」「燈光酒影照氷絃，春在風流太守船。千古秦淮留韻事，江南花伴海東仙。」北條直，字鷗處。年少工詩，書畫均楚楚有致。〈墨江春游〉云：「花霧濛濛散不收，沿隄戶戶把簾鈎。墨江若比秦淮水，何處丁家賣酒樓。」〈上野看花〉云：「小西湖上小南屛，我亦頻過賣酒亭。一杵疏鐘聲遠近，夕陽花裏佛頭青（上野公園銅佛高三丈）。」〈湖樓題壁〉云：「畫簾臨水酒家樓，楊柳依依天女洲。十日漁洋詩裏景，雨絲風片似殘秋。」〈鷗夢樓夏夜〉云：「曲曲闌干俯水光，渚蘋秋透半簾香。江樓不必花時好，第一誇人六月凉。」「殘霞猶隱塔層層，悄倚江樓待月升。好是風簷凉欲滴，小鬟點上水晶燈。」金井雄，字飛卿，一字秋蘋。〈送別〉云：「酒懷別緖太無聊，一曲離歌魂又銷。細雨簾櫳燈影小，吳娘水閣暮瀟瀟。」「嬉春舊約小紅樓，回首飛花古渡頭。宛轉休歌金縷曲，怕他殘柳不勝秋。」山崎謙，字士謙，有《鯢山詩稿》一卷。〈墨水夜游〉云：「柳影花香嬌有情，新蟾恰自碧波生。春宵愛此橋東地，人正歸時我正行。」「柳豈無情花有情，春風此夕可憐生。半醒半醉滿隄月，恍在揚州夢裏行。」〈九月十五日野澤逢雪〉云：「荒村未夕掩門扉，怪石蒼松山四圍。驚得信州寒氣早，菊花時節雪花飛。」遠田女史，名為之，字文香。〈王子村看黃葉〉云：「王子村前載酒游，溶溶澗水繞山流。披圖欲借倪迂筆，添寫危亭碧樹秋。」以上諸詩，皆客柏林東友所述，時方欲撰《蛉洲詩話》也。

　　方錄海東諸故人詩，忽有客造廬訪視，其刺則永井久也。延入，道相慕，幷致况齋、巽軒、秋蘋訉余起居意，為之驚喜，卽以案上稿示之。彼此歎為文字之感，心氣相通，有如此巧合者。永井，字禾原，棄官為郵船會社長，乘新造巨輪來游於此。越日，出《檀欒集》一卷見贈。蓋與森槐南（大來）、永版石埭（周）、本園種竹（秀）分題唱和之作。永井隱於商，而詩學實深，故與槐南、石埭輩並駕蛉洲也。有〈墨東泛舟飮植半樓同次眞韻〉四絶，風神秀倩。雖十洲嬉春圖畫，亦不能寫如此細膩，全錄於下。「剛是鶯啼草長辰，江東風物屬詩人。高枝猶滯殘花在，滿地斜陽惜逝春。」「女兒情事是嬉春，過眼繁華夢似塵。綠意黯然吹欲雨，牡丹天氣祭花神。」「看花三月過中旬，一舸空尋前度津。萬片飛紅流不盡，仙家自古愛留賓。」「鶯花總似去年春，不奈尊前白髪新。醉倚江樓如畫處，壁間題字暗籠塵。」「山影依稀水作皴，無端紅雨到船唇。一天如夢春多恨，祇合商量與解人。」第二、第四首，余尤愛誦之。

　　孝耕孝廉於十五年前隨宦潞河，偶游城南文昌閣，以所作〈無題〉二詩書壁間。越年餘，是處某太守忽奉常州相國京函，囑其飭人鈔錄二詩。及訪知為孝廉所作，潜命役至閣削去，而以壁經粉堊，無從鈔錄報。蓋相國請假出京，倉塲侍郎餞之閣上。相國心愛二詩，返京憶及，故有是舉。而某守不知原委，懼禍牽涉，密為彌縫，則以二詩一剌某大奄，一弔某侍御，恐語過傷時也。今捜得其逸稿，錄載編中。其一云：「冶容似穠李，梳洗樓上頭。亦有並肩人，寵愛誰能儔。朝進翡翠盤，暮索珊瑚鈎。衆剛為之摧，百神為之柔。氣足以籠罩，勢焉能暫收。笑彼買賦金，浪擲殊可羞。生小善操縱，其術竟得售。大欲終則償，芳餌徐徐投。但博阿母歡，不解郎君憂。舉杯祝阿母，長此千千秋。」其二云：「鸚鵡本能言，自視何其輕。汝不見凰鳳，盛世時一鳴。亦有立仗馬，終身保榮名。又不見彼美，欲語猶含情。汝曷不三思，出此不祥聲。哀哉將就戮，哭汝淚縱橫。繼復轉一念，痛淚為之停。人孰不有死，死有榮於生。願視汝再來，一鳴破天扃。好月不長圓，好山不長靑。人壽能幾何，念此心怦怦。回頭顧鸚鵡，身死目未瞑。」按第一首收四語，可謂婉妙之至。方今國事日棘，內政尤非當時可比。縱有此等二百首，日諷誦於執政之前，亦自無補。况有心如常州相國者，已不可復得，嗚呼傷矣。

　　余少時赴縣試，以〈越王臺賦〉置高等。末場邑侯侯小巢先生（甲瀛）親宴諸生於署廳，丹徒尹仰衡太守（恭保）出見論文，竟日撝謙宏獎，貌如老書生。初疑為邑侯慕中賓席，終乃知為太守，蓋侯先生延其閱卷校士也。其後太守從軍粤西，以其媳陳孺人殉節詩遺墨囑題，貽書約過河南村居相訪，未得再晤。今久疏音訉矣。太守以名孝廉官中書，少時名噪都下，已刊詩一卷，恨未獲讀，僅記其〈過鸚鵡洲弔襧正平〉一律云：「金石淵淵撾鼓聲，襧衡才調豈狂生。當時將相皆黃祖，絕代文章繼屈平。銅雀春深流水逝，野鷹臺圮短垣傾。即今鸚鵡洲邊過，長羨山川擅姓名。」詩筆超絕，足見一斑。

　　廣州魚雷局設於珠江南岸，大府特舉符子琴通守（翕■■襄局事。丙戌春，海氛已平，大集文士，讌飮於約雲樓。陳古樵司馬以七旬詩■■■渡江。余年最少，不慙對客揮毫也。嗣是，楊氏鶴洲草堂、伍氏鏡香池館，及余家梧桐庭院、海幢寺、蓮公禪房，時時作書畫高會，而約雲樓題句最多。蕭伯瑤山人云：「催詩急借回帆鼓，被酒狂思射鴨弓。」楊椒坪郡丞云：「極浦風帆收雨去，三城烟樹入窻來。」何一山貳尹云：「已曾撃浪三千里，獨控平蠻十二樓。」蓮西上人云：「龍笛罷吟牛渚月，鯨魚來射海門潮。」余亦有句云：「詩聲壯似談兵客，酒令嚴於繫虜軍。」詩皆存各家集稿，眞一時之盛也。

　　丙申秋，子琴別駕由潮陽回道，出香海。久別相見，懽若平生，同人止而觴之。選勝徵歌，會逾十日。子琴意氣甚豪。己亥春，余偕游龍山邱園，大會名士，作雅集圖。迨是秋返里，子琴已臥病不起。握手依依，猶以詩稿相託。今遺稿為邱仲遲駕部任刊，屬余編定。子琴有知，可慰於地下。而余不勝墓門掛劍之悲矣。摘錄數首入詩話：〈送章伯鶴入秦〉云：「迢遞長安道，書生此壯游。馬聲嘶落日，劍氣躍淸秋。酒盡郵亭淚，山連絕塞愁。相期收虎穴，談笑看封侯。」〈過洞庭湖〉云：「征帆一片忽靑蒼，鼓枻高吟入渺茫。北去波濤走巫峽，南來烟雨接瀟湘。乾坤放眼無餘子，身世飄蓬笑楚狂。八百湖程窮旦夕，淸尊遙謝洞庭王。」〈登采石磯〉云：「地接名都勢拓開，江聲怒撼峭峯來。酒樓曉賸醉仙月，霸業空餘大帝臺。絕徑天劖森壁壘，荒烟歲鎖亂蒿萊。登峯不忍重回首，烽火猶聞東北哀。」五言句如「江添新漲綠，山近故園靑。」「江山雄畫筆，兵火老詩才。」七言句如「壺漿祖道和愁飲，雲樹連天帶淚看。」「鮮聞大府籌長策，誰惜中原作戲塲。」豪邁壯闊，與其所作書畫相稱。

　　姚子梁太守（文棟），隨使日本，假歸省親，日人多賦詩送行。蓋太守壇坫風流，輝映東海。三島文士，靡不與聯縞紵之懽也。太守輯為《歸省贈言錄》一卷，屬余裁定。其不叶平仄者改之，茲錄其佳句，向山榮云：「三年官閣題詩徧，萬里家山入夢多（自注：『官壁題詩徧』，項斯贈姚合句。『醉後家山入夢多』，姚巖傑句。）」森魯直云：「紅樓春褉好詩話，白紵夏歌新別離。」長岡護美云：「惜別但知今夕短，論文應恨故人稀。」大沼厚云：「數年傳信惟憑雁，千里思親不為鱸。」山吉盛義云：「鷁尾雲迷愁裏月，馬蹄花散夢中山。」小野長愿云：「升堂為獻知何物，采得蓬瀛仙藥多。」

　　子梁專工天文，最精地理之學，嘗云：「覽涉洋務，不熟究地理，必茫無把握。」故隨使日本六年，撰《日本兵要地理志》、《琉球國志》，皆總理衙門刋刻進呈本。在柏林，又著《滇緬勘界記》，均為輿地要書。其文集數種，攷證地理，尤萃一生精力也。顧子梁嗜風雅，尊俎游宴，題詠無虛。與日人唱和之作，彙為四卷，亦囑余編定，尚未刋行。茲僅記其〈梅影〉一題，小野長愿云：「水竹深緣應未盡，雪霜淸夜記來無。」森魯直云：「照來明鏡寒無語，寫上水綃悄有姿。畫中消息詩先得，紙上安排筆未知。」鎌田景弼云：「香浮短砌月初上，白滿虛堂人未眠。林下美人原是幻，枝頭明月本來無。」永坂周二郎云：「鉛華洗盡盈奩月，水墨拖來一帳烟。立窺淨碧烟先破，開傍昏黄月已知。」皆有情韻，有思致。

　　菽園續刊《洞天揮塵拾遺》，于余緣情之作，捜錄無遺，幷為之註。文人結習，徒增異日笑柄耳。其實菽園〈無題〉諸作亦正工，有其事，有其人，非泛演蒲衣百律者。近得寄示八絕句，皆記星州宴游影事。聞其屬意為璧娘、英娘諸人，皆海外翹楚也。詩云：「要從花底活秦宮，萬綠如遮露片紅。香口代郎親發令，團圞人坐月明中。」「黃河遠上選歌新，安得雙淸掌錦巾。我倚隱囊卿繡枕，半牀蝴蝶ㄧ般身。」「生年十五自盈盈，堂上文鴛乍目成。聞說娉婷猶未嫁，玉山何日貯瓊英。」「萬枝樺燭管絃新，戲語何緣玉女嗔。金扇暗遮雲鬢影，却從扇底暗窺人。」「天風鶴背競相招，午夜鸞笙散紫霄。明月漸低燈欲灺，滿堦花影下如潮。」「銅龍夜永漏聲微，月影如鈎貼繡幃。高處不勝寒露重，獨憐人瘦桂花肥。」「綠蔭簾櫳雨乍晴，匡牀八尺覺凉生。銀蟾影沒迴宵夢，花底間關聽曉鶯。」「相思無奈為情濃，長損餐眠意未慵。坐到月明風定後，雄心忽激五更鐘。」

　　少時應學海堂課卷，學長李奎垣（光廷）、陳蘭甫（澧）、陳古樵（璞）三先生為延譽，呼余曰「桐圃鳳雛」（雙桐圃為先大父文學君著書地）。前輩獎勉交至，實深慙恧。余年十六，謁陳朗山先生（良玉）於越王山下，〈梅窩呈詩卷舊賦秋月篇〉有句云：「獨有肝腸未許人，願上靑天嫁明月。」，先生激賞，卽批卷上云：「綺艷中時露奇矯之氣，天生此才，固自不凡。」幷書扇贈余云：「蘭史夙承家學，後來詩人罕見倫比。」自是，時時論詩，謂書生當肄習有用之學。古之詩家無不讀書，杜老所謂「餘事作詩人」也。余今漸老，學無一成，讀書又不能償歲月，循憶先言，若何滋愧。先生所著《梅窩集》，世已刊行。五七古長篇，撑霆驅浪，聲出金石，其雄健殆由韓、杜得來者。茲分錄五、七律數章，要亦為先生獨至處。蓋先生又嘗謂游覽山川，一時一地，皆有眞情景，萬不可膚泛模寫。故一落筆，皆戛戛成為一己之詩也。〈游西樵白雲洞〉云：「陰洞呀然闢，白龍天半飛。山空晴助響，石陡怒衝圍。炎嶠推名瀑，何人老翠微。逍遙臺上坐，我欲賦忘歸。」〈登滕王閣〉云：「劫外餘薨檻，江頭閱古今。估帆爭夕照，漁火散平林。盆口烽煙接（時武昌、金陵，相繼俱陷），天涯鬢雪侵。可憐詞賦客，勝地畏登臨。」〈歲暮雜詩〉云：「兩載懷嬌女，朝來喜溢眉。縫紉猶仗母，乳哺解憐兒。歲晚歸程迫，宵分絮語遲。衰年親骨肉，此意近來知。」〈十五夜王秋臺都統席上作〉云：「層臺苕帶接烟霄，華月當筵燭燄銷。千帳牙旗翻夜雪，萬家燈火漲春潮。杯深未用淸歌勸，軍肅何妨酒令囂。却憶昆侖關外捷，定應奇績報元宵。（日內進攻股匪，故云）。」〈宿倚山樓〉云：「露下森然萬木稠，掩關人靜意幽幽。泉將鳥夢分中夜，風約松濤共一樓。暗壑有光看誤月，空山無寐坐驚秋。村雞未唱晨鐘動，十五年前憶舊游。」〈訪許子湖應元道院留宿作〉云：「豈果旌陽愛學仙，仙居畢竟得幽便。百層石磴穿花上，一帶雲房壓樹偏。蟲聒山逾添夜寂，煙澄月更比秋妍。獨憐把酒臨風際，憶着通眉倍愴然。（李慕堂曾寓院中）。」〈張文烈（家玉）遺集書後〉云：「滄桑刦過市朝移，慷慨還興異代悲。裂眦難忘家國恨，撫膺不負死生期。日斜鬼魅驚逃影，天半虹霓想誓師。猶有當時書稿在，流傳紀載足傳疑。（集中有與張翰林書，自述燕都陷賊時事甚詳。）」

　　  余省先墓於濂泉、蒲澗之間，將至蒲澗寺前，見土墳竪一碣，題曰：「蕭蘋溪先生之墓」，為劉三山孝廉（華東）隸書。余下轎憑弔良久，因昔閱張南山《詩人徵畧二編》，卷五十八有蘋溪詩數聯，感而起敬也。按《徵畧》載蘋溪，名摶上，大埔人，諸生，有《慈竹草堂詩》一卷，不行於世。高要黃琴山農部（德峻），舟過南昌，以《蘋溪詩草》及《趙石臣遺稿》囑南山輯入《詩人徵畧》中。謂兩君皆懷才不遇，中歲摧傷，所作詩文，已多散佚。南山摘錄其警句。幷稱琴山篤於友誼，生死不渝云云。因歎我輩生前苦心琢句，身後賸稿叢殘，名沒不彰，草木同腐，誰復有拾遺編，過宿草而慨想生平者。使蘋溪交友不得如琴山，則零章斷句，非化為灰燼，卽飽諸蠹魚矣。昔人云：「一介之士，必有密友。」友道之繫於人，豈徒聲氣之求，酒食之契？蓋觀於生死之分，幽明之判。而友道之重，乃愈見也。蘋溪遺句有云：「美人戀別遺芳珮，詞客銷魂賦大招。」下七字若謂余憑弔荒墳時詠者。

　　蘋溪〈趙節婦〉詩有句云：「朝梁暮晉知何許，道是鬚眉亦靦顏。」鬚眉而為貳臣，有愧於巾幗之節婦多矣。南山亦有句云：「當塗典午多卿相，祇恐捫心愧綠珠。」均足發人深警。

　　余旣錄蕭蘋溪詩，不可不錄趙石臣詩。石臣絕句有極佳者，〈瑤溪晚歸〉云：「一路香風送稻花，村南村北酒帘斜。板橋行盡松陰路，門對淸流第二家。」〈上元夜喜晴〉云：「絲管沉沉酒未醒，忽看新月照春城。一年一度初圓夜，不信姮娥不世情。」〈七夕〉云：「輕雲如錦露如珠，烏鵲塡橋事有無。若果銀河雙照影，廣寒應歎素娥孤。」〈上元〉、〈七夕〉二首，用意尤新。按：石臣，名國柱，高要人，諸生，有《花南書屋詩存》。昔彭春洲明經（泰來）輯《端人集》，無石臣詩，蓋不知石臣為端州人，或未見其遺稿也。若非琴山收其零章賸墨，則再閱數十年，幷無人知有趙石臣者矣。余嘗手錄何杞南師（藜靑）、何一山（桂林）、李芷汀（東沅）、桂竹君（桂林）四家遺稿以寄邱菽園，請其選錄入《五百石洞天揮塵》及《客雲廬詩錄》，蓋恐有愧於黃琴山也。

　　癸未冬，何一山貳尹丈（桂林）歸自越南，余留飮河南村舍。何丈，父執也，先君子相與話舊甚歡，命出法書名畫徧觀。余因以《桐院讀畫圖》請題，何丈席上成四絕云：「剪燭為歡話夕昏，昔年曾此飮淸尊。到門啼鳥欣相賀，桐長新枝竹又孫。」「石闌臺榭構玲瓏，四座都於積翠中。欹枕又翻書葉響，此間眞有古人風。」「石上淸陰垂淺淡，壁間圖畫滿丹靑。園林一角如相借，合署倪迂淸秘銘。」「舊事前塵難記憶，梅花如雪我重留。而今老去詩情減，還許披圖作臥游。」何丈為張黃入室弟子，詞壇耆宿，於余有義山、冬郎之賞，踪跡半天下。著書叢稿尺餘，總名曰《大小山堂集》，以書多難梓，其詞則余選入《粤東詞續鈔》也。

　　一山先生少作，已見松心老人《藝談錄》。〈秦良玉錦袍歌〉，尤膾炙人口。茲全錄云：「宫袍絢采雲錦新，內家繡出銀麒麟。女中英雄誰不識，一軍爭拜秦夫人。夫人之功征播始，生年二十好女子。白棓縱橫數十春，赤心甘為朝廷死。黑山賊起如蝟毛，長驅入蜀妖氛高。曾聞旌斾怒一拂，狼奔豕突紛紛逃。十盪十决勇無敵，兩川倚此作竪壁。斗牛衣賜是何人，不死也應愧巾幗。下詔褒忠坐策勳，明堂拜舞有殊恩。褪將鎖子黃金甲，襯出交龍鬬鳳裙。此袍一著歡無極，三秦不作窺邊色。中原兵革幾時消，舊日戎衣曾化碧。惜哉隻手危難扶，扼要誰復知良圖。孤城石柱屹不動，通門二九亡成都。故宫羅綺今何有，玉匣珠襦忍回首。可憐無路請長纓，血碎桃花馬亦吼。錦繖西歸鬢已絲，尙餘忠勇繋人思。試尋舊篋遺衣在，猶見揮刀斷袖時。」

　　「有情」二字，始於《陳風》（「子之蕩兮，宛邱之上兮。洵有情兮，而無望兮。」），詩至齊粱，别為艷體。如無情韻，卽不能謂之詩。然善言情者，以李義山為最。昔人目白樂天為廣大教主，余目李義山為情天敎主。其次則劉夢得、韓冬郎。至明之主次回，千篇一律，猥褻雜出。有伊其相謔之風，而無寤寐求之之雅矣。本朝詩人善言情者不少，以黃仲則、樂蓮裳、郭頻伽、黃莘田四家最擅長。悱惻芬芳，尋味無盡。仲則、莘田兩家詩集，人人皆讀。蓮裳、頻伽，則刋本不易覓也。因從選本摘錄，以餉同愛蓮裳、頻伽者。蓮裳初名宫譜，更名鈞，有《青芝山館集》，〈綠春〉六十首，一時無兩，釆錄其四云：「丹臺翠水隔西東，同墮情天浩刧中。游戲散仙能作霧，夭斜少女亦為風。高低楊柳傷心綠，深淺桃花薄命紅。知是因緣知是夢，三生消息最難通。」「曲闌花影侵人寒，明月同心怕獨看。促織凄迷和趙瑟，流螢宛轉近齊紈。腰圍似柳先秋痩，淚點如星向曉殘。記得芳姿仍彷彿，繡來猶易畫來難。」「銀漢西流不向東，女牛雙影水光中。年年灑涙成秋雨，夜夜分愁寄曉風。少日過同飛電疾，情天賸有夕陽紅。何須更覓游仙枕，夢醒僧樓鼓一通。」「摶桑東樹有西枝，一霎晨光判早遲。至死難忘拋去事，相思已負過來時。中山酒為澆愁買，北里笙常帶恨吹。杜牧溫岐都老大，更無人賦惜春詞。」其他佳句如「解事更無秦吉了，贈行空有蜀當歸。」「誰知倩女離魂日，卽是江郞賦別初。」「織女星沈秋漏短，美人雲散暮寒多。」「琴於夜鼓聲逾遠，酒以春名味更濃。」「桂樹滿時纔算月，桃花開後更無春。」「小徑隔花成絕塞，疏簾蔽月抵長門。」「棋因一刧全翻局，塔要三生始合尖。」「花神不肯分明見，只為諸姨總姓封。」頻伽名麐，有《靈芬山館集》，絕句尤多，佳者茲錄其一云：「一笑投壺掣電同，阿香車轂走隆隆。天公事事煩兒女，靑女飛霜少女風。」其他佳句如「詩思逢秋容易瘦，美人如月本來孤。」「遠道人來煙雨外，傷心事在別離前。」「明知相見難於別，便恐重來不是春。」「容易相逢如夢寐，不多時節又黃昏。」「已悟散花餘結習，可能嚼蠟視横陳。」「粉黛獨饒名士氣，畫圖還是女兒身。」「身能自主除非夢，事本難言賴有詩。」「定為情死為愁死，是不能尋不忍尋。」「有生合與情俱盡，已死難言色是空。」「自笑別人憐不受，為卿甘作可憐蟲。」「此生若再來人世，又是垂髫欲上時。」「韓偓香奩義山格，一般悽絕與誰論。」

　　吾粵艷體詩，國初王蒲衣(隼)〈無題〉百首，才力最富。繼之者當推廖夢生孝廉（松）。夢生有《睫巢草》一卷，余從雙闕書肆購得之。言情之作，纏綿細致，有為蒲衣、仲則、蓮裳、頻伽所未道者。醉心盪魄，莫艷體詩若也。憶錄數聯：〈無題〉云：「虛牀怕冷先溫枕，濁酒防多强替巵。」「容有功名關妾分，怕彈絲竹感郎年。」「久向靑衫憐落魄，敢忘紅拂矢歸心。」〈傷春〉云：「別船已強琵琶去，殘粉空餘蛺蝶癡。」皆能感人肺腑。夢生又熟於史部，其論古、懷古，皆獨出心裁，令人歎服。〈謁岳廟〉云：「兩宮誓復應遭忌，三字雖無亦殺公。」〈金陵懷古〉云：「談空孰鑒前車覆，受禪無如此地多。」〈鄴中懷古〉云：「勸進何人碑竟勒，居心如鬼塚皆疑。」〈錢塘懷古〉云：「偏安局到符離定，元氣殘憑太學延。」〈桃花夫人廟〉云：「千古女兒無別術，只將啼笑動人心。」〈于忠肅墓〉云：「若照岳王墳上例，也應添鐵鑄徐■。」道咸以來，吾粤詩才如夢生者，實不多見。而知其詩名竟尠，殊可歎也。

　　夢生〈妾薄命詞〉云：「踏偏北邙三十里，不知何處葬卿卿。」譚眉仙（襄文）〈有贈〉云：「卿自不言儂已省，愛卿愁到葬卿年。」一則已死而猶惓戀，一則未死而代綢繆。傾心至此，乃足當一情字。

　　趙秋谷痛詆王漁洋，而謁馮定遠墓，則稱私淑弟子。其實定遠之詩，烏能比漁洋？亦足見人苟有可傳，不患後世無知己耳。鮑覺生侍郎（桂星）〈讀孟東野集〉云：「我為定詩品，五子壓四唐。杜李孟韓白，泰華恒嵩衡。」昔昌黎低頭拜東野〈薦士〉一篇，力為推重。而東坡顧不喜孟詩，乃云：「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。」張南山則謂：「覺生尊孟於杜李韓白之間，比五公於五嶽。平心而論，東野實不及四家之大。然亦可見自闢町畦，獨開生面，後世必有欣賞者」等語。余按韓孟聯句，功力悉敵。東野「南山塞天地，日月石上生」十字，可括昌黎〈南山〉詩全篇。惟惜東野無專集行世，祗於《全唐詩鈔》見所選錄耳。

　　吾縣陳喬生先生（子升），文忠公（子壯）弟也。鼎革後，文忠公起兵謀克復，銜鬚授命，大節凜然。先生草野隱居，作前朝之遺老。康熙間，猶與陳元孝、梁藥亭唱和，所著《中洲集》，與文忠遺槁同刊《粤十三家集》中。沈歸愚《別裁集》謂喬生詩麗而有骨，原本義山。則以其有「坐久月光動，歌停花氣來。」「香須薰宋玉，絲欲繡平原」等句。其實《中洲集》傷懷故國，感憤時事，篇中有血，自不可磨滅。如五言古摘句：「子羽不由徑，渡江能刺蛟。子房若婦人，椎秦翊漢朝。不為方有為，闇闇成昭昭。」七言律如〈蜀中〉云：「當關一士可勝萬，分鼎中原翻在邊。」〈元日〉云：「米汁從今齋繡佛，露盤依舊捧銅仙。」〈寄澹歸〉云：「何能容易談天下，祗學阿難白世尊。」〈寄陳子明〉云：「水國有蘆遮伍相，閶門何廡寄梁鴻。」〈哭雲淙兄〉云：「一生心事長■碧，百粵經營伍子濤。」〈喜翁山歸〉云：「十年喪亂同王粲，萬里歸來獨子卿。」皆寓沈鬱悲憤之意。又句云：「萬里聲名千古業，只應相愛寂寥身。」「寄語離居數君子，道心隨處恐消磨。」國初時，吾粵遺老，多以事異姓為耻。如陳元孝、何皇圖遭亂避地；屈翁山、韓宗騋削髪為僧。老作逸民，澹泊明志。然亦間有晚節不堅者，喬生先生作此規諷之。蓋利名稍動，道義卽離。而「相愛寂寥身」五字尤可味。不獨錢牧齋、龔芝麓輩聲名墮落，卽吳梅村一代美才，若使因母不死（梅村〈病革詞〉云：「當初有母不敢死，豈料如今至於此。」人多悲之，余獨惜之)，著書不出，今日聲名，豈非陶靖節、楊鐵崖一流人物，蓋亦是不耐寂寥耳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

　　《樾巢集》一卷，前明大學士何吾騶子皇圖先生（鞏道）著也。先生生當喪亂，徜徉自廢。而故國之思，時時發露於吟詠之間。有七律一首云：「日日悲笳海上來，蕭條風景暗相催。驚潮打鴨猶閒立，深雨迷花尙鬬開。曉出不知心所往，夜吟惟有影相陪。天涯縱得投閒地，庾信江南未免哀。」此詩三語，見李成棟輕騎襲廣州，蘇觀生不知設備。四語見永歷、紹武自尋干戈，昏而不悟。末則自傷其遇也。憂思悽抑，感憤蒼涼。當時去國騷吟，惟陳獨漉與先生可抵沈鬱二字。其他警句如「積水化雲天路白，斷虹收雨海門深。」「酒曾西蜀罏邊醉，簫亦東吳市上吹。」「百戰江山如昨日，獨行踪跡似孤僧。」皆稱可傳。而「別非垂老偏多淚，歸已無家復送行」二語，則如聞變徵之音矣。

　　袁子才詩云：「英雄與文人，往往託佛老。匪自矜淸超，卽是貪壽考。」英雄文人，晚年多談禪悅，自謂悟徹，然總不出子才二語。蓋子才天分極高，所論多發人所未經道者。至曾賓谷〈題金陵報恩寺塔〉云：「自昔大奸雄，君親有不顧。惟與說因果，貪嗔變恐怖。」論甚警切。自古大奸大惡，惟畏鬼神。又每欲借佛力，為之解罪消災。如梁武之舍身同泰寺；魏忠賢營葬地而供金以建禪林；耿精忠、尙可喜在粵，多施巨金捐助古剎。是以佛氏因果報應之說，於世道人心，不為無補也。

　　吾縣黎美周先生游揚州，與諸名士集鄭氏影園，卽席賦〈黃牡丹〉詩十首，先生第一，鄭氏贈以金罍。諸名妓擁游廿四橋，咸稱「牡丹狀元」。歸粤，悅校書張二喬，命之侑酒。二喬歿，與諸詩人種花塚側，名百花墳，幷刻《蓮香集》行世。先生風流倜儻，當時僅目之為太白後身。及其興師勤王，捐軀殉國，成仁取義，又復轟烈古今。讀先生〈許衡論〉云：「宋崇儒重道，而其亡也。文班止六人為之臣，未嘗有出一言以救國者。表裏合謀，接踵宵遁。所謂以死衛宗廟，稱大忠正氣者，乃在於豪華慷慨、聲伎滿前之文天祥，不能不為之慨。」蓋先生論史，推重文山，引為同志。其後間關巷戰，馬革裹屍。實踐躬行，立言無愧。今讀《蓮鬚閣集•上中興十事書》，洋洋萬言，洞中綮肯。文章經濟，蓋蓄之有素者也。

　　美周先生晴眉閣故址，在五羊城內豪賢街梁氏家園。昔先大父文學公與鄭小谷、譚玉生、李子虎諸先生集海棠花館祝張麗人生日，卽其地（二喬著《蓮香集》，世稱為張麗人）。《蓮鬚閣集》則玉生舍人刊之《粤十三家集》中，詩才飄逸，有似靑蓮。其〈俠士吟〉一首云：「俠士氣如虹，虬髯向碧空。避仇猶奉母，為虎不依龍。短劍懷中水，悲歌耳後風。醉來垂淚盡，枉自說英雄。」「為虎不依龍」五字，眞警句也。

　　   黃梨洲先生（宗羲），著《南雷文定》、《文約》、《明儒學案》等書。而《明夷待訪錄》尤為發民族主義之祖派。先生身遭鼎革，危言危行，不負所學。而苦心著述，能言人所不敢言者，洵所謂眞儒、所謂豪傑之士。康熙戊午，詔徵博學鴻儒，又聘修《明史》，均以老病辭不赴。攷《浙江通志》本傳，先生為明御史尊素之子。天啓時，尊素以抗疏劾客魏，死獄中，後魏璫伏誅，先生冐死報仇，袖鐵椎撃逆黨許顯仁于刑部堂，又擊殺獄卒顏咨、葉仲文，時以忠義孤兒特宥之。其膽識如此，所著《南雷詩歷》，有題壁絕句云：「倦鈎簾幕晝沈沈，難向庸醫話病深。不信詩人容易瘦，一春花鳥總關心。」先生孝義高節，經史文章，表彰一代。而詩情乃婉麗如此，誠大才不可測也。

　　黃公度先生騎箕尾於二月二十二日。電耗傳來，各報誌悼，道亡國瘁，學界悽然。先生為吾國外交家能手，領商參軺，陳皋持節，碩畫奇勛，赫赫在人耳目。聞邱伸閼為撰傳，所編定《人境廬詩文稿》十二卷，梁飮冰任全梓行世焉。庚子秋，先生三顧余寓樓，自後簡札往來，題圖書扇，謹藏行篋。去歲自撰二聯，屬余書以刊木。顧余生平未工搦管，先生乃以見委，眞不可解者。聯文憶錄其一，云：「藥是當歸，花宜旋復；蟲還無恙，島莫奈何。」其二云：「萬象函歸方丈室，四圍環列自家山。」二聯皆置人境廬中，均見寓意。聞先生製一艇，方成，顔曰「安樂行窩」，幷題聯云：「尙欲乘長風破萬里浪，不妨處南海弄明月珠。」飄飄欲仙，斯為絕筆矣。先生為余題圖者，一詩一詞，今珍若拱璧。題《獨立圖》云；「四億萬人黃種貴，二千餘歲黑甜濃。君看獨立山人側，多少他人臥榻容。」題《羅浮紀游圖》，調倚〈雙雙燕〉，云：「羅浮睡了，試召鶴呼龍，憑誰喚醒。塵封丹竈，謄有星殘月冷。欲問移家仙井，何處覓、風鬟霧鬢。只應獨立蒼茫。高唱萬峰峰頂。荒徑。蓬蒿半隱。幸空谷無人，棲身應穩。危樓倚徧，看到雲昏花暝。回首海波如鏡，忽露出、飛來舊影。又愁風雨合離，化作他人仙境。」末注云：「蘭史所著《羅浮游記》，引陳蘭甫先生『羅浮睡了』一語，便覺有對此茫茫，百端交集之感。先生其能移我情矣。輒續成之，狗尾之誚，不敢辭也。又蘭史與其夫人，舊有偕隱羅浮之約，故『風鬟』句感及之。」按此詩此詞，傳鈔一時，已有錄入詩話筆記者。遺編展誦，益愴予懷。

　　方聞黃公度先生之喪，昨重晤邱仲閼工部，又驚悉王曉滄廣文（恩翔），于前月以足疾逝世矣。嘉應詩宗，同時幷萎。梅水墮月，陰那落星。酹酒墓門，不知何日。昔漁洋感舊，惟有編錄精華，以奠良友一生心血而已。曉滄貌樸情摯，和而能敬，一見知為宿儒。官儋耳訓導，奉檄淮徐勸賑。又徧歷南洋各島，舟車所及，一發於詩。已刊傳《南游記》、《鷓鴣村人初集》。五古學淵明，七絕似白石，七律多感慨見眞意。擇錄數首：〈讀邱工部渡海諸作〉云：「滄海栽桑且莫哀，何人隻手捍全臺。憂時杜甫非詞客，草檄陳琳是霸才。滿地江湖歸夢闊，四山風雨逼秋來。戈船鐵馬男兒事，捲土雄心未肯灰。」〈憶內〉云：「終歲奔馳匝月偕，衾稠忍學太常齋。漸多兒女歡情減，久與糟糠氣味諧。龜手也知甘井臼，牛衣不信慰裙釵。只須記取同心語，倒啖終嘗蔗境佳。」〈九日奉酬盧參宰過訪〉云：「雲海相望益渺然，中原回首各烽烟。最憐佳節惟重九，同對淸樽憶少年。一席青氈留客坐，數枝黃菊向人妍。知君厭作龍山會，獨念空齋老鄭虔。」〈蘭史招飮香海酒樓，席上次仲閼韻〉云：「海山樓閣萬重青，來訪詩人李北溟。梵界象訛千佛刧，豪門鯖笑五侯腥。愁揮玉斝春無主，暗卜金錢夢不靈。傳語風光須護惜，莫敎潘鬢上星星。綺筵分酌醉瓊膏，花下陽關客唱勞。鮫市珠光燈閃閃，龍山雪影浪滔滔。靑銅海日磨如鏡，碧澗春流響似槽。別後相思望南斗，倚天長劍一樓高。」曉滄游海外詩更堅蒼，惜未梓也。

　　客談南洋大霹靂島有秀娘者，十一妹中翹楚也。豐肌膩髮，儀態萬方。今年已過花風，而風致嫣然。猶想見堂上簸錢堂下走時樣。退居巴羅枇杷門巷，有樓翼然。花竹几牀，位置楚楚。曉滄與客訪其居，秀娘奉觴乞詩，意甚眷戀。贈以七絕云：「秀娘風韻勝徐娘，窄窄衣襟楚楚裳。梳就巫雲好螺髻，七枝蓮蕊照明璫。」一時盛傳。此詩仲閼為題其後云：「三月春風動客思，遠山如黛寫雙眉。秀娘半老猶妖豔，消受王郞七字詩。」仲閼與曉滄唱和最多，曾刊有《金城唱和集》也。

　　泉州女史潘瑤卿夫人，從曾伯祖棣旉太史公女，適盛雲笙郎中（廷森），工詩文，擅書畫。慧心懿德，見孟蒲生孝廉（鴻光）撰傳。夫人有《河陽泛春圖》，風姿如生。繪像者鍾南山，補景者蔣香湖，皆當時名手。而湖山似鏡，桃柳夾隄，則吾家天外蘋洲，南墅、萬松山房諸勝處也。昨由郎中之孫春臺廣文奉圖見示，卷中題者二十四人。余最愛蒲生〔浪淘沙〕一詞云：「人住木蘭舟，花比人稠。一層花住一層樓。中有一花開並蒂，別樣風流。        轉瞬已驚秋，花替人愁。洛陽松柏雪颼颼。一水便如銀漢闊，隔斷牽牛。」宋小野（延春）詩云：「鬢影照流水，東風送畫船。人行花外路，春滿鏡中天。佳儷傳三絕，浮生悟四禪。劇憐荀奉倩，展卷總悽然。」韋竹坪（坦）云：「舊日湖山今尙存，多情潘岳最銷魂。可憐春水年年綠，一瓣桃花一淚痕。」「路接仙源一棹輕，前身知是許飛瓊。柳陰匝地子規喚，環珮不歸空月明。」

　　瑤卿夫人復有《評詩讀畫圖》長卷，題者益多，溫伊初、譚玉生、儀墨農、侯君模、梁子春、吳石華、桂星垣、陳棠溪、許雲生、潘紱庭、愼芙卿、史鑾坡皆詩文名輩也，所題多見本集。余最愛張南山（維屛）、黃蓉石（玉階）兩詞，南山用〈摸魚兒〉調，云：「問情天、月輪如鏡，少圓多缺何苦。生天早證靈華業，似厭世間塵土。君看取。歎幻影曇花，一瞬留難住。鴛儔鳳侶。記繡閣評詩，香閨讀畫，舊緖定千縷。　    丰神在，認是黃門愛女。停雲重感嵇呂。班昭謝韞聰明種，手有七襄機杼。人已古。看玉照拈毫，欲寫新題句。晨星暮雨。想熨體荀郞，悼亡詩就，獨夜更悽楚。」蓉石用〈玉漏遲〉調，云：「舊絃摧怨軫。剎那光景，翠凋紅隕。幻影分明，憶得鏡奩香潤。當日啼鶯夢遠，更此日、啼鵑聲近。愁緒引。與君原是，一般長恨。筆牀茶竈塵凝。歎詩賸遺箋，畫餘剝粉。病榻丁甯，有約再生重認。待說韋郎絮果，又怕見、蕭郎絲鬢。淸淚忍。數載半衾眠穩。」夫人卒年僅二十七，雲笙先生乃出兩圖，倩人題詠，故皆作哀悼語。然兩圖亦皆傳矣。

　　雲笙先生有詩稿三卷，藏于家。昔李子虎編《柳堂師友詩錄》，其書目有雲笙名而無詩，想漏刊也。春臺表兄知余方撰詩話，抱遺稿囑為編定。先生以孝廉公車往來南北，題詠最多，而尤以詠史長篇為能事。其絕句有風調秀宕者，錄二首云：「陌上春歸柳色殘，紅羅裙上淚初乾。滿庭紅雨飛花落，垂却珠簾不忍看。」「短牆矮屋春草肥，家家燕子將雛飛。一聲何處棹歌發，湖上打魚人未歸。」先生官部郎十餘年，歿于京師。令嗣蘆舫茂才辛苦蓄資，迎柩歸葬。文孫春臺廣文復恐先德之不傳，校刊遺集，先生可謂有後矣。

　　道咸間張南山、黄香石兩先生，以詩文壇坫盛嶺南，門下多才，時同載酒。南山七十生辰，陳蘭甫京卿為撰壽序，以隨園相比。張、黃歸道山後，則騷壇文宴，咸推柳堂，堂在域南太平烟滸。主人李子虎學博（長榮），南山入室弟子也。所編《柳堂師友詩錄》二百餘家，已刊行海内。惟詩文稿散佚無存。吾家多藏其詩札，則廣文與先大父文學公唱和最夥也。廣文長篇魄力雄厚，取法大家。近體出筆如環，一氣轉折，要為獨到之處。擷其精華數首，以見一斑。〈八月廾八日為阮亭先生生辰，招鴻軒、蔭泉、子虛、欖軒、雲癯集杏林莊，拜像賦詩〉云：「萬家秋柳和詩篇，詩伯南來豈偶然。白社舊游榕葉寺，銀絲香夢素馨天。較朱潘趙尊持節（竹垞、稼堂、秋谷，俱以游客來粵，公獨奉使至），遇屈梁陳早拍肩。好繼愚山來上壽（施愚山有祝公生日詩），百年幾度閏秋年（公以閏八月生）。」〈戊午十二月十九日，同鄧蔭泉中翰合邀張南山師、喩少白參軍、趙勉之刺史、潘鴻軒茂才，集杏林莊祝蘇文忠公生日〉云：「此地此時逢此會，瓣香同壽大蘇來。嶺南人結江西社（少白、勉之，俱江西人），壺裏仙超刧外灰（莊懸壺中春額）。後約續盟詩老健（謂南山師），今年最盛杏花開。廬陵文字襄陽畫（座設歐陽文忠公及米南宮像），師友驂鸞聚粵臺。」「書生我愧李公擇，道士君眞鄧守安。一別都如前世幻，千秋猶作故交看。孤臣海外身同寄，大局朝中事總寒。莫對酒杯談世變，先生憂國亦艱難。」〈三月十六日，集海棠花館，祝張麗人生日，館即黎忠愍公晴眉閣故址。麗人曾侍忠愍酒者也，賦六絕〉云：「雨絲風片欲愁人，誰弔芳魂話净因。記得百花墳上過，枝枝都是可憐春。」「香名獨冠綺羅叢，多少珠娘袖歛紅。比似牡丹人及第，萬花低首拜東風。」「海棠花下紫鸞翔，認得尙書舊草堂。紙上眞眞呼欲起，再生休借返魂香。」「艷說彭郎愛小姑，痴雲醉雨總模糊。東風唱出纏綿意，儂是鴛鴦客鷓鴣。」「小閣風簾手自披，遠山如笑酒人痴。明朝寄語蓮鬚主，不畫晴眉畫雨眉。」「曇花過眼總非眞，愛汝靑樓不朽身。識得表忠眞意在，一佳人附兩傳人。」

　　        臨桂倪雲癯大令（鴻），亦先大父雙桐圃唱酬友也。余少時在大令野水閒鷗館，得觀《珠海夜游圖》，五羊耆舊，題詠無遺。最有感慨者，為鄭小谷比部（獻甫）七絕三首，憶錄于此：「芙蓉水樹隔前溪，茉莉紗燈悞上堤。豪竹哀絲何處去，驚鴻飛盡怪鴟啼。」「月子彎彎夜渡稀，月光黯黯夜潮歸。五更留得丁家鶴，城郭人民說是非。」、「花田何必減桑田，好景回頭已黯然。空有一丸沙面月，夜深分照火輪船。」其他佳句如，何小範孝廉「海中自歷揚塵刧，如此笙歌得幾家。」陳蘭甫京卿「須知文酒尋常事，却是珠江全盛時。」皆以行樂樊川作感時飯顆，非流連光景所同也。

　　古人製詞，皆當自成一家，如屈子〈離騷〉、枚氏〈七發〉等類，依傍一空，獨成己之格調，斯為可貴。吾粤招銘山大令（子庸），以土音作歌，創製粤謳（俗名解心），無語不香，有愁皆媚，言情處一意一轉，一字一淚，於詞曲外，別為一家言，眞才子之筆也。原本題者，皆嘉道名輩。余最愛熊笛江孝廉（景星）四絕云：「鐵板銅琶屬女郎，珠江沸耳聽宜黃。錦囊賸譜當時曲，檢點前塵鬢有霜。」「第一歌喉占綺筵，蘇娘遺韵散春烟。如何自厭麻姑爪，合掌慈雲繡佛前。」「別派新聲數莫愁，蕭郎陌路碧雲收。桂梁蘭室誰家婦，繡褓瑤環弄阿侯。」「莫上銷魂舊板橋，橋頭秋柳半飄蕭。無人解唱烟花地，苦海茫茫日夜潮。」此皆道當時情事。而粤謳中，〈煙花地〉一首，尤能喚起苦海迷津。李子虎廣文有詠其事云：「碧天初露海初潮，白玉闌干紫玉簫。唱到招郎弔秋喜，十三兒女亦魂銷。」蓋弔秋喜，亦謳中名曲也。

　　侯官林香溪先生（昌彝），閩海經師，嶺南山長，先祖社友，先君之師也。先生論詩，上下千古，一空倚傍。其論粤東三家詩，有「挑去藥亭配二樵」句。所著《衣隱山房集》、《海天琴思錄》、《射鷹樓詩話》，皆傳播海外。余童時得觀《海天琴思圖》，蓋先生與何子貞太史遇於廣州。圖繪子貞美少年，高坐彈琴，先生以白頭老叟旁立傾聽，殆誌知音也。題者數十人，而陳蘭甫京卿一律最工謹，錄于此，奉作典型：「人間師弟尋常有，難得同時享盛名。况復老來重聚首，喜從客裹話平生。茫茫大海乘桴意，穆穆春風鼓瑟情。我亦有琴彈不得，成連去後變秋聲。」（自注：謂程春海師）

　　慈溪李芷汀山人（東沅），江湖詩翁，諸侯賓客。曾佐彭剛直治軍粤東。性高介，不願保舉，不名一錢。賣文海上，窮老以終，殆獨行傳中人物。其論時務之文，切實可行。刻葛隱耕，所輯《皇朝經世文續編》，詩稿可束牛腰，由鄭陶齋觀察寄余編定。余與山人神交十年，簡札往來，盈箱累篋。屢約相見，竟不得一抵掌快談。閱其遺稿，不知涕淚之何從也。余旣賦輓詩，幷序山人卷首，揭其一生行事，而猶恐湮沒不傳也。為擇錄五、七言佳句于此。山人詩，世推為幽燕老將，與南昌萬劍盟齊名。劍盟生前自刻其集，山人則待梓於友人，亦可哀已。所著名《天香吟館詩鈔》。五言〈送客〉云：「秋風吹古木，落葉滿江城。」〈夜坐〉云：「坐久風生竹，詩成月到門。」〈出鎭海口〉云：「大海此歸束，兩山相對開。」〈桐廬道中〉云：「遠樹和烟澹，寒鴉背日來。」〈曹娥廟〉云：「江水無窮恨，神絃絕妙辭。」〈秋曉〉云：「離心碎蛩語，鄕夢剪雞聲。」〈送行〉云：「此際方愁我，他鄉又送君。」〈分經臺〉云：「欲參無上法，須住最高峯。」〈蜀道〉云：「兩崕森立鐵，一水汨空舲。」〈詠菊〉云：「冬心眞隱逸，秋色大文章。」七言〈留別〉云：「行李只添詩卷富，離筵不覺酒杯寬。」〈旅懷〉云：「異鄉風雨春難遣，故國鶯花客未還。」〈有贈〉云：「過來春夢無留影，臨去秋波好悟禪。」〈隋焬帝〉云：「生勞汴水開千里，死博雷塘土一邱。」〈無題〉云：「葉葉枝枝連理樹，鶯鶯燕燕可憐蟲。」〈輓曾文正〉云：「天下異人文潞國，當時名士武鄉侯。」〈贈汪保申〉云：「琴劍歸來如作客，干戈定後已無家。」〈荅贈李谷生〉云：「一介取人猶不屑，萬鍾於我又何加。」〈寄潘蘭史〉云：「眼中人物凋零盡，刧後文章感慨多。」〈寄姚子梁〉云：「舉世獨憐知己少，故人終怨別時多。」〈贈沈孝耕〉云：「伯輿幾為多情死，子美曾稱太痩生。」〈贈校書〉云：「濃情似酒心先醉，私語如花口亦香。」〈甲午感事〉云：「未宣鐵勒三傳箭，誰取崑崙一舉杯。」〈述懷〉云：「田文門下譏彈鋏，魏武牀頭笑捉刀。」〈寄題桃葉桃根萬古雙棲之閣〉云：「玉簫錦瑟花雙笑，鈿閣珠簾月二分。」〈九月桃花〉云：「淵明肯為閒情累，崔護重尋舊約來。」以上皆可入摘句圖，余幷為題一絕云：「射虎將軍竟不飛，罪言歌哭解人稀。秋燈忽吐蒼虹氣，自有傳人傳布衣。」

　　已亥十二月，聞芷汀訃，時邱仲閼工部、王曉滄廣文方在香江，乃設李山人照像哭奠，同賦輓詩。緣仲閼、曉滄均與芷汀唱和，詩札往來，未得一面。文字神交，道義相重，非同泛泛也。仲閼詩云：「布衣牢落病兼貧，南徼驚聞噩耗眞。四海名流同哭寢，千秋文苑此傳人。談兵慷慨曾前席，鈎黨紛紜竟潔身。地下鬼雄應問訉，中原鼎沸未維新。」曉滄云：「瓊瑤人枉和詩箋，撤瑟傳君更黯然。投老出門吟飯顆，上公殘客有誰憐。春陰漠漠海雲垂，痛絕天涯哭此時。未識放翁埋骨處，可曾穿塚傍要離。」余五古四章存敝集，然邱、王數詩，可作芷汀小傳矣。

　　南昌萬劍盟參軍（釗），在江南總理營務文案。詩工長篇，最饒劍氣，享盛名三十年。曾介芷汀以塡詞寄題亡婦《飛素集》，自是訂交。戊戌仲冬，余寄《望羅浮圖》請題，劍盟病中次韻一律云：「手把芙蓉下九天，名山風雨夢千年。鐵橋倒影迷樵路，石壁飛空壓釣船。聞道丹砂能駐景，種來瑤草已成田。梅花萬樹相招隱，只在歸雲古洞邊。」芷汀來函，言此稿乃劍盟倚枕口占，屬代錄寄，而不意竟成絕筆矣。每披《鶴磵詩庵集》，為之泫然。

　　袁爽秋太常（昶），氣節文章，輝映海外。平日最擅詩名，已刊成兩集，一曰《漸江邨人集》，為廻翔部曹之作。一曰《于湖小集》，為游宦皖南時作。詩格淸癯幽峭，乃在柳州、山谷之間。余最愛其〈曉發〉，云：「漠漠一江雲，風吹如擘絮。漸聞篙石喧，稍辨青林曙。推篷廻望白雲飛，須臾復度前山去。」〈三月廿一日泛海〉云：「稍覺凌風生羽翰，四維之外衆星乾。秋毫未信天池大，夏蚋焉知地軸寬。世變眞如滄海幻，仙心欲度赤城難。一杯濁酒窮愁志，燈火昏昏且强歡。」〈養疴〉云：「東風吹人不可出，窓外搖颺小桃枝。寢瘵還應謝人事，為園孤負隔年期。黃山松花玉色釀，白嶽筍東蒼龍肌。宛轉空齋資服食，過江持論養生宜。」〈南檐〉云：「新種篔當成一谷，且於人外拓佳觀。何如柳守栽柑趣，恰似韋公種藥謾。運有歲差儒不效，行無崖異世應寛。翛翛負得南檐曝，隱几蕭然侶鷸冠。」〈題南田草衣畫〉云：「幽谷窮林晏坐便，茅堂晝寂煑淸泉。仲長天隱瘖如許，貪看溪光石上眠。」

　　爽秋太常頗眈聲色。戊戌過海上，與諸詞人排日為懽，有〈滬江曲〉一首云：「紅芙繡袢金沙色，碧玉華年貌傾國。檀槽一曲怨未終，珠月上梨花白。江邊年少驕靑春，寶馬流蘇光照塵。紅樓敎唱白鸚鵡，繡幕斜壓金麒麟。花冠翠羽催啼曙，雨散雲飛空何處。落花舞絮方春深，嬌鶯飛上櫻桃樹。」此詩全仿玉谿，前兩集無此艷體，殆變格也。

　　近人撰著詩話，靡不爭收公度先生遺作。蓋以《人境廬集》未出現於世，而公度詩又多刺時事，平生不欲自刻也。頃閱《平等閣詩話》，有公度七律二首，乃庚子傷亂時作，亟錄之：〈聞駐蹕太原〉云：「南海昆明付刧灰，西風汾水雁聲哀。勤王莫肯倡先晉，樂禍人猶奉子頹。兵甲誰淸君側惡，衣冠各自賊中來。壺漿夾道民爭獻，願祝橋從萬里廻。」〈聞車駕幸西安〉云：「羣公累月道旁謀，擾擾干戈未敢休。太白去天眞一握，裨瀛環海更西流。河山形勢成牛角，神鬼威靈尚虎頭（端王所統虎神營，仍隨扈西行）。差喜長安今夜月，千年還照帝王州。」悲壯激烈，如讀韋端己、羅昭諫感事詩。每飯不忘君國，公度有焉。《飲氷室詩話》有公度五古三章，乃甲辰冬病中紀夢，述寄梁任甫者。其一云：「陰風颯然來，君提君頭顱。自言逆旅中，倐遇狙客狙。閃電刃一揮，忽如絳市蘇。道逢兩神人，排雲上天衢。此挹蹇民袖，彼搴烈士裾。邂逅哭復歌，互訉今何如。君言今少年，大罵余非夫。當報九世讐，折箠笞東胡。逐逐揮日戈，彎彎射天弧。汝輩主立憲，寧非愚復迂。我方欹枕聽，鳴鷄驚亂呼。殘月掛危簷，猶照君眉須。遙知白日光，明明曜子軀。子魂渡海來，道有風波無。蛟螭日攫人，子行猶坦途。懸金購君頭，彼輩安蔽辜。在在神扶持，天固弗忍誅。君頭倚我壁，滿壁紅糢糊。起起拭眼看，噫嘻瓜分圖。」其二云：「我生託此國，舉國重科第。記昔持墨卷，出應羣兒試。夢謁文宣王，旁立朱衣吏。手指平頭憲，云是汝名字。爾時意氣盛，年少矜爪嘴。謂彼牛醫兒，徒一虛名士。不如黨錮傳，人人主淸議。汪汪千頃波，陋彼蹄涔水。投龜詬天呼，區區竟余畁。烏知當是時，東海波騰沸。攘夷復尊王，僉議以法治。立憲定公名，君民同一體。果由此道行，日幾太平世。我隨使槎來，見此發深喟。嗚呼專制國，逮今四千世。豈謂及余身，竟能見國會。以此名我名，蒼蒼果何意。人言廿世紀，無復容帝制。舉世趨大同，度勢有必至。懷刺久磨滅，惜哉吾老矣。日去不可追，河淸渺難俟。倘見德化成，願緩須臾死。」其三云：「子今歸自美，云夢俄羅斯。憤作顛倒想，故非癡人癡。中原今逐鹿，此角復彼掎。此鹿究誰得，夢境猶迷離。遼東百萬家，戰血黃淋漓。不特薄福龍，重重圍鐵圍。哀彼金翅烏，毛羽咸離披。方圖食小龍，展翼漫天池。鼓衰氣三竭，徧體成瘡痍。吁嗟自專主（華俄條約中之稱），天鑒明在茲。人人自為戰，人人公忘私。人人心頭血，塗染紅日旗。散作鎗礮聲，能無驚睡獅。睡獅果驚起，牙爪將何為。於今託中立，自忘當局危。將來立憲詔，太阿知在誰。我慙加富爾，子慕瑪志尼。與子平生願，終難償所期。何時睡君榻，同話夢境奇。卽今不識路，夢亦徒相思。」
        公度遺詩，見者絕尠。昨有自署「遽伊」者，寄示七律二章。吉光片羽，亦可珍已。亟錄入詩話：〈夜泛秦淮和實甫〉云：「九洲莽莽匆匆走，兩鬢蕭蕭漸漸枯。隔絶蓬萊來附鶴，折餘楊柳可藏烏。筆留白石飛仙句，袖有青溪小妹圖。猶是人間乾淨土，莫將樂國當窮途。」〈乙未秋，偕實甫同泛秦淮，實甫出《魂南北集》，囑題成此〉云：「袖底魂南一束詩，茫茫相對兩情痴。看揚玉海塵千斛，喜賸青溪橹一枝。鶉首賜人天旣醉，龍泉伴我世誰知。尺書地下君先問，只恐回書說暫離。」公度詩自命另開一新面目，最不肯輕易落筆。此二律意境幽深，而字句却流麗，蓋和實甫偶仿其派也。蘧伊有輓公度兩律，並錄於此。云：「人境百年公竟逝，詩潮千變世方驚。微聞廟議除鈎黨，初有江湖託死生。丹鳳人間留片羽，白榆天上變秋聲。憐才不盡悲才盡，六合蒼茫竟未平。」「哭撫蒿陽百輩心，花間泉底賸哀吟。瘁身家國衰還在，嫉世文章死可尋。嶺表烽高猶照夢，海天調絕欲摧琴。臨邱一慟知何日，挂劍歸來宿草深。」所謂沒知與不知，應皆流涕者歟？
        陳蘭甫先生（澧），生前自刊經史攷據諸書，惟詩稿存而不刻，自謂不欲以詩人傳世也。少時鈔得先生原稿數首，旣寄菽園，採入《五百石洞天揮塵》，復錄於此：「天龍一爪可悟五花，樹底自有頷下珠也。」五古〈感舊〉二首云：「先師程侍郎，雄文兼碩儒。昔於侍坐間，問我讀何書。我以《漢書》對。又問讀何如，我言性善忘，讀過幾如無。師言不在記。記誦學乃粗。豈欲摘雋語，以資詞賦歟。漢室之興衰，班史之規模。讀之能識此，乃為握其樞。廿年記師說，書此置座隅。」「我年未弱冠，初見張南康。請問讀書法，乞為道其詳。荅云四庫書，提要挈宏綱。從此識門徑，漸可登其堂。又言讀書者，古書味最長。當時一古字，出口聲琅琅。我得此二語，如暗室得光。我舉此二語，先生云已忘。賤子不敢忘，書此置座旁。」五律〈題潘鴻軒茂才百花卷〉云：「拈出五色筆，齊開百種花。暄之滄海日，爛若赤城霞。草木誰能狀，詩書信有華。騒壇推巨手，莫認畫師家。」七律〈秋夜〉云：「樓頭缺月已三更，猶向池邊覓句行。蟹火漁燈風剪剪，豆棚瓜架露晶晶。潮痕退岸還歸海，山影和烟不見城。此際横街秋草徧，更無人跡有蛩鳴。」七絕〈自橫沙過泌衝〉云：「沙洲十里繞尋岡，小艇搖搖泛夕陽。除却蕪城兼廢壘，依然秋色滿江鄉。」

　　三陳先生，惟蘭甫、京卿不刻詩。朗山大令《梅窩詩詞集》，則平生手自校刊。而古樵司馬（璞）《尺岡草堂詩文集》最富，身後其子衍昌刻為八卷也。司馬五、七古取法大蘇，潛神伏采，趣味彌雋。先錄其古體數首。〈山堂對月，余夜半歸，諸君皆留宿，次朗山韻〉云：「清絕山堂月，無夕不我待。而我不一至，竹木空光彩。今夕喜我來，幽意較常倍。似憐我別久，照見鬚髮改。又若愛我狂，袒裼不嫌凂。笑我二十年，浩浩墜塵海。更為濯我魄，滌蕩出庸猥。一夕清氣回，本性知尙在。境寂心自超，不遠庶其殆。胡為又獨歸，明日定成悔。」〈戴夢若自畫羅浮泉石小影囑題〉云：「名山曾一遊，未盡泉石興。胸中富邱壑，筆下具巖磴。飛泉疊玉光，羅浮最奇勝。長作畫中人，畫外此身賸。何用再杖藜，情往已如贈。萬事皆幻影，鴻爪亦奚證。惟君號曰夢，是夢或旣情。終古幽厓間，見者呼欲應。前身老畫師，鬚眉有人認。」〈同治甲戌除日暖甚，獨行至山堂，梅復大開，視冬至時猶盛賦詩〉云：「梅花孤高致蕭散，避寒趨暖花應懶。何意寒開暖復開，知爾能寒亦能暖。人間寒暖本無定，昨日重裘今可袒。芬芳璀璨吾自有，寒暖在人安得限。倘徒耐寒不耐暖，造物且將攻汝短。不見山堂寂寞歲垂盡，故放晴葩釀春滿。視前鬥雪香更濃，似勸徂年歸且緩。獨憐此意在空谷，終日閉門無客欵。我為作詩傳世人，花聞無言色微赧。」〈山堂連飮數日，梅遂大開。呂拔湖有詩，余亦繼作〉云：「山堂寒梅百餘樹，年年作花娛酒人。酒人近似不能酒，花亦自惜枝頭春。連日招携玉缸倒，一杯在手安知老。林間漸有暗香來，忽覩繁花映晴昊。對花不飮花應嗤，是花更與酒相宜。勿論堂上千秋業，花香酒香無盡時。」四詩總不肯用一直筆，一轉一意，神趣自足，非大家不能語此恉也。
        丁戊之間行卷，皆易實甫觀察（順鼎）少作，七律一種，如聽嬌簧，如聞新鶯，令人心醉神怡。擇錄數首于此，實甫眞天才也。〈抵都門〉云：「一角觚棱話早朝，西山晴雪映簾消。春歸玉殿鶯初覺，人到金臺馬亦驕。紫陌驚心塵滾滾，碧湘回首夢迢迢。短衣羽箭生涯在，更為將軍賦射雕。」〈病起〉云：「裘馬紛紛厭五陵，紅闌獨自帶愁憑。養花天氣如中酒，隔水人家又上鐙。北地燕支春熨貼，東風簫管夢懵騰。鬢絲禪榻皈依久，况值維摩示疾曾。」〈出都賦感〉云：「破帽殘衫不自聊，窮途僕馬各魂銷。夢中去路傳江筆，花底流年諡洞簫。平揖公卿非有恃，廣徵歌舞為無憀。如何袖却凌雲手，閒看他人賦早朝。」〈薄游武漢將買舟旋湘〉云：「跨鶴仙人倚後樓，賦鸚名士葬時洲。漢唐才盡方題句，吳楚江空易感秋。赤壁今來烏鵲倦，黃陵此去鷓鴣愁。晴川閣上高吟客，風水明朝聽未休。」〈春晴游城外〉云：「如夢春雲送岀城，碧天苔色染新晴。靡蕪客路初行馬，楊柳人家欲住鶯。刧後風花留黯澹，愁邊烟草夢分明。倦游總憶江南好，黃蝶飛來話隔生。」〈訂近年詩卷感賦〉云：「如雪桃花壓酒船，江南春影畫堪憐。當頭破鏡期三九，入手明珠價幾千。偶着思量皆斷夢，最難消遣是華年。極天樓閣東風起，曾寫紅牆一惘然。」〈立秋寄伯嚴〉云：「香草離騷舊導師，月明吹笛水仙祠。風人心性同秋冷，山鬼衣裳到楚宜。一榻古愁眠落葉，十年幽夢採華芝。千春多少媒勞怨，珍重湘天獨立時。」余題兩絕于集後云：「鬱鬱心香作麝薰，騷愁腕底出靈均。沈任以後齊梁筆，豔過江南蔣劍人。蓬山吟望苦低徊，萬刧千春鑄筆來。別有芳馨聞上帝，始驚人海謪仙才。」

　　實甫近著《魂南北集》，詩格一變，眞力彌滿，而間有頹老之筆。今擇錄五律，慨當以慷，出筆如環，亦覺聲滿天地也。〈舟泊閶門〉云：「金閶門外哭秋雲，城郭荒荒水二分。何不學仙丁令語，自然流涕子山文。江南有地堪埋我，天下無人尙識君。猶賸故交三兩在，吹簫市上一相聞。」〈曉發崔莊望岱〉云：「昔年晞髪向陽阿，今日重來是枕戈。立馬岱宗靑未了，聞雞天下白如何。帝京北望雲遮日，海國東看雪捲波。胸次携將千塊壘，欲持相對比嵯峨。」〈將抵天津〉云：「津門望見乍心驚，八載重來是隔生。塞上短衣隨李廣，江南枯樹感蘭成。鳶肩火色賓王相，鶴唳風聲太傅兵。身世已非人事改，愴懷家國豈勝情。」〈感事〉云：「四郊環壘辱如何，一柱擎天愧已多。滄景未收唐節鉞，燕雲竟損宋山河。中朝黨誤牛僧孺，西域胡譏馬伏波。時論吹毛終太刻，世蕃未必果通倭。」〈將渡黃河〉云：「萬里辭家祇一身，故山魂夢總酸辛。回頭赤道偏南處，轉眼黃河以北人。蜀犬吳牛驚日月，越禽代馬悵風塵。健兒爭唱從軍樂，誰識書生淚滿巾。」
        余年十四，聞詩于何杞南先生（藜青）。先生為講杜詩造意、造句、造境各法。又嘗論李杜詩界，一樂一憂，各根心性，未可強為軒輊。著有《紅棉山館詩話》，論各大家作法，獨標見解，惜未成書。於及門中，惟獎余可以學李、杜。然學李用筆，必須參以杜之格律，否則呌囂粗率，如張船山所謂怕讀假蘇詩云云。循誦師言，奉為衣鉢。先生長篇，騰踔變化。大氣旋折，源出李杜，足覘所學。五律淸俊高渾，不肯落宋人一語，學海堂四集多選刻者。猶憶先生病時，哲嗣先卒。先生屢語以詩稿見付。余日日奔走延醫，未敢遽請先生覔出，恐傷其心也。而先生叢稿，竟不可復得矣。余深疚有負先生委託，爰取錄零篇斷句寄邱菽園，輯入《客雲廬詩錄》幷《五百石洞天揮塵》。隨收隨錄，編列詩話中，庶幾先生精神，其尙不死乎。噫嘻！昔日兩三及門，謀築一室，以奉先生栗主，幷梓其遺集以傳。今凌潤臺太守（福彭）、陳孔伯郞中（文海），皆宦遠地。余僅能以編詩自任，又僅能以文字謀食江湖，不深負先生當日之誨人不倦耶？回溯師門，曷勝嗚悒。《紅棉山館集》中〈玉山樓玩月〉云：「何人弄明月，招我玉山頭。萬瓦白成雪，諸峯寒一樓。鐘聲僧寺夢，人影越臺秋。長嘯抱琴去，神山未可留。」〈別夢〉云：「綠水舍南北，紅闌花暮朝。東風吹別夢，一夜渡江潮。漢女流霞佩，秦娥白玉簫。神山安可接，悵望碧雲遙。」〈彭園琴集送蘭史之濠鏡〉云：「行蹤兀無定，與子宛鷺儔。又結梅花友，香分琴曲秋。平生小濠濮，此地自淸幽。再鼓離鸞操，松風吹滿樓。」〈月夜有懷〉云：「流雲吐涼月，虛籟動高林。似我風花夜，同誰氷雪襟。詩心清鐵笛，塵夢淡青琴。忽憶春江棹，長歌懷好音。」〈題《秋江曉月圖》〉云：「月落霜橫天氣寒，孤舟誰與共江干。推篷曉起聞人語，昨夜蘆花飛過灘。」〈素馨燈〉云：「舊事南朝夢已陳，香魂猶自喚眞眞。尋常一點殘螢火，照盡昌華苑裏人。」〈集增步菱鏡堂，即席分得門字韻〉云：「淸秋天氣宜水村，日午抱琴來叩門。平生一曲流水操，重來滿徑青苔痕。殘蟬繞樹曳聲遠，亂竹壓簷垂影繁。偶然適意無過此，百斛且傾花外尊。」〈花埭看花，時芍藥初至嶺南賦詩〉云：「艷質名高閬苑班，天風環珮想珊珊。三千驛路春歸日，廿四番風客倚闌。金帶兆徵原有數，玉盤擎出不勝寒。鵝潭權作揚州會，次第看花到牡丹。」

　　先生以〈越王臺觀紅棉〉長古擅名，憶錄于此。云：「木棉之花高百尺，越王臺上訪陳迹。垂虹倒掛珊瑚枝，十里紅霞照天赤。龍川老吏人中雄，英姿如花神如龍。銜得秦家鹿一足，高臺嘯傲凌春風。三城權作歌舞地，竊倚天南笑劉季。探花日，逐靑絲。騎木棉開陸生來，傍花高築朝漢臺。鷓鴣一聲行不得，木棉落盡江城隈。去臺荒，春亦老，霸業蒼涼委秋草。年年開徧木棉花，行宫踏踐成官道。我來看花懷故宫，花顔應比當時紅。火神昨夜降祝融，千樹萬樹光熊熊，疑是臣佗當年夜宴醉春風。金燈幻作千芙蓉，晚霞萬點光騰空。山河大地春一色，等閒紅紫休爭席。何時歸來結茅齋，日倚高臺吹鐵笛。」

　　二樵山人合少陵、東野、昌黎、山谷，鎔為一罏，而鑄成為二樵之詩。晚年刻集，乃刪削多篇，惟恐不能自成一家面目。故張南山謂其每將極佳之詩削去，幷將極好之詩改壊也。余家藏二樵草書長卷七古一章，考《五百四峯堂集》亦不載，茲錄于此，題為〈廣州僦居小病，已呈袁升父，幷示呂石帆〉，云：「病軀動靜機最微，寒暄潛換先警肌。入春出門未十日，花氣藥烟猶滿衣。朅來僦居極交奥，侵語甘受強鄰欺。覔蟲大雞穴牆脚，繙爨餓犬狺齋期。物各有主吁可畏，婦可出走疾而馳。辭家抱病此生有，到處避人吾道非。石帆吾兄升甫弟，病境未見如此奇。夜來人起我始睡，夢有不赴夫何追。桐陰滿地茅屋小，水光動簷春日曦。就中石鼎曉葉火，正對繡佛勞荆妻。坐思村舍若萬里，幸此良友誠一時。虞翻骨屯豈倒置，靖節娥腰非任吹。白雲曉行碧草晚，俯仰若有棖觸之。身如溺拯救木偶，目不轉睛慙偃師。昨嘲呂生食羊肉，體忽加瘦妄誇肥。茲煩袁子致藥物，君素多病良知醫。仲叔不貪已為累，馬卿久渴誰能治。艱難性命託友愛，如此古道甯失依。支牀扶病三太息，再拜需杖無容儀。」此詩古峭學韓，書用李北海法，乃二樵刻意之作，不知何以亦不入集也。

　　二樵近體，戞戞自軋奇響。稍涉流麗者，皆從割愛。集中獨〈寄上元朱徵君照鄰〉云：「石城歸客愴南朝，不見秦淮舊板橋。白首新鶯春下淚，碧山殘月夜吹簫。吳趨歌者誰相識，楚些魂兮不待招。記否耆卿少年事，瘴天風雨柳飄蕭。」又〈村飲〉云：「村飲家家醵酒錢，竹枝籬外野棠邊。穀絲久倍尋常價，父老休談少壯年。細雨人歸芳草晚，東風牛藉落花眠。秧苗已長桑芽短，忙甚春分寒食天。」此二律則格調妍秀，自是流麗一派。「東風牛藉落花眠」七字，可稱晚唐佳句。〈寄朱徵君〉一首，全似漁洋，眞樵夫集中變體之作也。

　　少時讀諸家詩，未有如鄺湛若、黃仲則、陳仲卿三家之能醉余心者。《嶠雅》、《兩當軒》二集，風馳海外。惟仲卿海騷，寥寥罕睹。家藏全帙，寶若璆琳。今老作遠游，三家集本，俱隨行篋矣。仲則七律〈金陵別邵大仲游〉云：「三千餘里五年遙，兩地同為斷梗飄。縱有逢迎皆氣盡，不當離別亦魂銷。經過燕市仍吳市，相送皐橋又板橋。愁絕駝鈴催去急，白門烟柳晚蕭蕭。」仲卿〈寄伯兄〉云：「無端又度九秋天，書與飛鴻竟渺然。亦有傳聞來嶺嶠，祗言搖落滯幽燕。五年夢隔關山遠，萬里心同日月懸。堂上老人思汝甚，黑頭今已變華顛。」兩詩皆一氣，轉折痕跡渾融。代無數人，人無數首也。

　　二百年來，吾粤詩家能自成一家面目者，惟黎二樵（簡）、宋芷灣（湘）、陳仲卿（曇）三人。二樵以奇峭勝，芷灣以雄大勝，仲卿以幽怨勝，餘子不能及，亦古人之所無。乃可謂獨開生面，自造一境也。芷灣著《紅杏山房集》，七律之魄力雄厚，雖韓、杜復生，恐亦不能過。茲擷錄其最佳者，為力闢新境界吿焉：〈查大理家藏謝文節橋亭卜卦硯，屬余為詩〉云：「摩挲賸墨玉庚庚，想見夷齊萬古情。國既無人焉問卜，臣猶有母此埋名。從容豈愧文丞相，流落曾聞玉帶生。同是山頭一方石，人歌人哭至今幷。」〈夏口〉云：「仰視浮雲逐鳥飛，大江開處倒金罍。稀星明月悲秋夜，對酒當歌弔古來。此水豈宜規戰地，用兵終遜賦詩才。江魚尙帶東風血，一笑東坡舉網回。」〈鸚鵡洲〉云：「兩日停橈鸚鵡洲，接天波浪打江樓。靈風尚帶三撾怒，芳草難消一賦愁。從古異才無達命，惜君多難不低頭。秋墳莫厭村醪薄，何處曹黃土一坏。」〈黃鶴樓題壁〉云：「笛聲吹裂大江流，天上星辰歷歷秋。黃鶴白雲今夜別，美人香草古來愁。我行何止半天下，此去休論八督州。多少烟雲都過眼，酒杯多置五湖頭。」〈舟泊岳陽郭外〉云：「楚山千里來江上，秋色三分入洞庭。初夜星辰粘渚白，落帆天地撲船靑。客心無寄吟山鬼，舟路多閒檢水經。明日移橈向何處，岳陽城郭樹冥冥。」〈舟中讀范文正公《岳陽樓記》〉云：「連朝風浪阻征期，三尺篷窓一酒巵。遣悶無如開卷好，對公眞悔讀書遲。先憂後樂何人語，去國懷鄕此日知。韲粥文章天下任，敎人長憶秀才時。」〈岳陽樓題壁〉云：「纔吹黃鶴樓中笛，又醉岳陽樓上來。作客百年人易老，防身一劍我何才。乾坤風月爭漁艇，今古功名借酒杯。滿地江湖滿眼夢，登樓那得不頭回。」〈游君山〉云：「君山一點似湖雲，畧比湖雲青幾分。滄海割來蓬島股，淸湘拖到練光裙。岳陽城郭中流見，黃帝笙鐘上界聞。說與少陵應我健，直提邛竹入蒼雯。」〈入洞庭〉云：「客自長江入洞庭，長江回首已冥冥。湖中之水大何許，湖上君山終古靑。深夜有神觴正則，孤舟無酒酹湘靈。燈前欲讀悲秋賦，又怕魚龍跋浪聽。」〈江夜聞楚歌〉云：「莫是宫中舊舞腰，聲聲餘恨咽前朝。英雄兒女虞兮曲，落日哀猿下里謠。詞客有魂留夜渚，孤舟無伴讀《離騷》。如何一副千秋淚，不唱吾家大小招。」〈大江〉云：「東諸侯長朝天子，百谷王門走大江。天起風雲扶氣力，地開吳楚出旗幢。無愁兒女沙淘盡，有恨英雄浪打降。誰奏銅絃鐵綽板，萬山明月入窗船。」

　　柏林天氣極寒，三月樹始發青，四月桃、梅漸放，五月則牡丹、芍藥爛熳如錦矣。我國駐柏林公使署，在斯布列河彎環處。樓臺如鏡，牡丹一本，高與簷齊。戊子重午日，陶榘林觀察曾邀集節署賞牡丹。榘林賦七律二首，云：「桃笙葵扇酒酣時，簇簇天香出地遲。身奪龍標驚異族，眼看燕瘦妒新姿。雲裳有縫消炎酷，風氣無心聽轉移。偶共才人談富貴，沈香亭畔續題辭。」「絶代繁華指洛陽，海天剛賸小南強。留些國色圖春景，愛引薰風護艷妝。姚魏簪纓五絲續，王侯眷屬二喬忙。會須承露臨芳殿，一例聲光譟李唐。」當時汪芝房參贊、承伯純戶部與余均有和作，而榘林獨工。或曰「身奪龍標」，指洪文卿星使（鈞），由狀元出身。「妒新姿」則刺洪使，携妓傅彩雲作夫人赴任也。

　　珠江為結客少年塲，紅袖稱觴。黃河畫壁，自是才人樂境。今時移地易，風景全非。回首二十年前，恍如夢影，安得秋谷老人為作《海鷗小譜》也。余舊有《珠江顧曲圖》，題者二十餘人，已半作古人矣。茲錄數家於此，不止白傅江頭、黃公罏下，感慨無端也。蕭伯瑤（敬常）云：「樊川舊夢憶薰香，說著燈船已斷腸。不信當年諸半臂，至今猶在女兒箱。」「釵鸞箏雁奈愁何，一曲楊枝寄慨多。此日畫圖開倦眼，鏡邊重欲拂多羅。」「何人香海負才名，聽說鲲絃遠恨生。猶有檀奴如冠玉，怪他紅粉目偷成。」「七尺臨風玉樹枝，珠汀休恨酒船遲。豪吟付與吹簫侶，已是尊前幼婦詞。」「黃門風調世間稀，酒畔雙鬟未忍違。絶愛素馨簾底月，夜凉初照紫綃衣。」「舊院秦淮廿四樓，板橋風月晚颼颼。何如珠海箏琶夜，繡箔花船盡上鈎。」「我忍浮名換淺斟，舊時鶯燕幾飛沈。十年紅豆飄零盡，欲賦相思半不禁。」李芷汀（東沅）云：「珠娘解唱解心謳，斜抱雲和半掩羞。借問儂家何處住，木棉花下小紅樓。」「萬點珠燈漾水明，好風徐引棹歌聲。願為葵扇遮嬌面，消受衣香過一生。」「春風吹夢過天涯，尙有閒情判百花。記得晶簾銀燭下，雙鬟齊唱浣溪紗。」「人面桃花各鬥妍，珠江風月本情天。吳娘暮雨瀟瀟曲，何似山塘六柱船。」王曉滄（恩翔）云：「花舫球燈茉莉香，月中水調可憐涼。雙成小玉低鬟笑，又賺仙郎按拍忙。」「盈盈秋水動相思，何必英雄不女兒。妾唱南強郎說劍，特關情處兩心知。」昔秋谷自題《海鷗小譜》云：「落絮沾泥曾有時，鬢絲禪榻最堪思。阿難一笑花偏著，合向楞嚴覓道師。」余欲以此詩題諸圖尾。

　　癸巳秋，余游東官，主張子才明經（蝶聖）家園，明經置酒園中心舸，大集珊洲名士為高會。忽報客來訪余。鳩笻鶴髮，狀若神仙，則八旬詩叟羅秋浦先生（嘉蓉）也。先生為先祖詩友，巍巍丈人行，聞余至，乃出城相訪，幷惠題《歸槎錄》長篇。余席上呈詩，有云：「三千佳弟子，八十老詩翁。」蓋以座上尹祥墀太史（慶舉）、鄧蓮裳廉訪（蓉鏡），均先生門下士。是日，校書黃佩仙入座捧觴，羣恐先生以為褻。而先生戲寫一絕示余，有「無意到來花滿眼，强顏慙入少年叢」句。其老懷倜儻，絶不拘迂，又與隨園、松廬同一風致矣。越日，余趨謁雲根老屋，承出示詩文集十四卷，《寶安詩正》一百卷，相與商榷。又命門人錄余詠東官詞家數首，編入縣志中。老輩虛懷宏獎，未有如先生之愛我者。別後猶時寄書，期相見。今者大雅淪亡，舊時游侶，亦多星散。珊洲風月，難拾墜懽矣。《雲根老屋全集》，為及門諸子共刊。甲午，余游西樵，先生聞之，曾手錄其樵中所作見寄。今特著五、七言古各一首于編，欲窺全豹，以有《雲根全集》在也。〈碧玉洞〉云：「我有碧玉簫，無處藏其響。幽尋得洞府，元音此間養。借與仙人吹，雲驚走千丈。餘韻不能沈，泉聲漫相倣。」〈出山留別西樵諸峰云〉：「七十二峯齊矯首，彷彿臨歧餞良友。大科突出亂雲巔，又似留賓惜分手。西樵游罷歸東樵，自憐身類煙霞叟。吿辭猿鶴登舊程，一路澗溪仍有情。奔雲出岫欲挽駕，野瀑裂石多離聲。屐尖不少徑苔破，杖頭尙有山嵐縈。吾曹倘是神仙列，詩骨罡風兩淸絕。眼前山水喜相迎，背後林巒意猶結。一步一停回顧頻，何殊年少新婚別。」

　　戊子秋，余在外洋，得賴虛舟山人（學海）寄詩有句云：「才若可施隨地可，地球何處不蒼生。」為慨然久之。山人為隱淪耆舊，高介通儒，乃蒙文字先施，結契於四萬里外，慰譽交至，感入肺腸。迨余東歸，竟未一踐龍山訪戴之約。邱仲遲駕部以山人遺著《虛舟詩草》、《雪廬詩話》、《楹聯摘粹》三種，屬為編定付梓，蓋山人遺命也。山人卒年六十九，無子。所著能傳，即其精神不朽矣。平生足跡，大江南北，迭遭洪楊之亂。余序所謂感時憤事，神合杜陵，不求肖而自肖者非歟？集中五、七古長篇，蔚然大作。茲先擇錄七律，俾易傳誦。〈過無錫游慧山寺〉云：「小溪迴轉路彎環，入望樓臺縹緲間。一脈泉香迎棹至，滿身雲重帶詩還。按名遞賞寰中水，垂老來看亂後山。只怨負他三白酒，匆匆原是不曾閒。」〈舟出寶塔灣望金山〉云：「煙波明滅浪縈迴，孤塔凌空眼乍開。此足妙於奇處著，當頭忽自雨中來。荻蘆蕭颯聲無際，樓閣參差畫有胎。正欲登臨探勝景，却疑蜃氣轉徘徊。」〈過鄺湛若海雪堂故址〉兩律云：「挂劍携琴迹已陳，尙餘麈土共千春。試援綠綺彈三峽，猶黯青楓動四隣。蠻峒有天容爾傲，中原無地著君身。相思寨主猶存否，我亦人間失意人。」「滿目蒼煙宿草漫，悵吟何處倚闌干。琴無知己生何託，士不逢時死更難。詩麗爭傳鸚鵡賦，穴眞留得鳳凰丹。想當環列圖書日，晝錦將同一例看。」〈馬嵬驛題壁〉三律云：「纔出延秋第幾程，霓裳忽變斷腸聲。豈曾海上仙相詔，其奈軍前馬不行。天子尙難消豔福，美人應悔卜他生。國殤亦有睢陽妾，可切君王掩面情。」「鼙鼓聲高羯鼓降，羅衣繫後羽衣荒。宗陵自較椒房重，離恨何如蜀道長。新鬼尙繁青海骨，明駝方發祿山香。馬前一死猶關福，多少妃娥入洛陽。」「古驛斜陽駐客鏕，玉環深感繫巾謠。六宮粉黛當年怨，萬丈冰山此地銷。畢竟美人原可念，從來外戚不宜驕。君王早悟千秋鑑，豈待行過萬里橋。」此三律不愧詩史。

　　虛舟先生博綜羣籍，著書滿家，而留心域外大勢。又不僅章句之儒，嘗著《海語》一書，考求各島風土人情，可補《海國聞見錄》所未備。尙有《讀史解頤》八卷、《述異志》八卷、《讀書小見》二卷、《西游漫解》四卷，均藏仲遲家。余客歐西，會集女史二十六人為琴會，先生有詩紀其事云：「廿六妖娥翻舞袖，倚聲齊踏鷓鴣天。」則此會可以傳矣。

　　南海李陶村廣文丈（欣榮），松廬老人高弟，柳堂先生詩弟也。以湖海詩翁為諸侯上客，享盛名數十年。公卿來粵，靡不敬禮廣文者。余重晤廣文于仙城客舍，八十五叟拄杖歡迎，話余家雙桐圃宴游舊事，娓娓忘倦。出贈《寸心草堂詩文全集》命題句。乙未割臺，廣文感時抒憤，賦〈秋感〉八律。又賦〈臺灣紀事〉，直斥權臣悮國，言人所不敢言者。綜觀全集，五古學陶，五律學孟。淡遠堅蒼，不落浮靡。摹彷家數，眞學人之詩。獨七絕一種，神韻逼近漁洋。余時時愛誦之，為錄數首于此。〈山塘觀競渡〉云：「柳外斜陽掛碧天，玉簫金管兩頭船。願為斟酌橋邊水（斟酌橋在蘇城白公祠外），盪盡衣香化酒泉。」「冶坊濱裏白公祠，燈火猶龍夾岸宜。最是呢人腸斷處，紅蕉衫影雪膚肌。」〈汾江七夕〉云：「縹緲紅牆水不波，汾江如練隔銀河。定情一曲撩人思，細聽珠娘子夜歌。」「霧鬢風鬟劇可憐，阿儂朝暮祝生天。豈知乞遍天孫巧，輸與人間並蒂蓮。」〈飮裘子靜家口占留別〉云：「征衣拂拭倦停驂，壓架藤陰瀹茗甘。零落一樽朋輩集，板撟衰柳話淮南。」〈崑山道中〉云：「平川奥衍盡江鄕，碧柳參參夾道旁。近水樓臺明瑟瑟，有烟村處有橋梁。」自注：「此崑山道中題壁詩。曩客吳門，為人傳寫流播。後過金閶，多有錄此詩者。問主人作詩為誰，曰不識。吁！古有『團扇家家畫放翁』韻事，益增我身世飄零之感矣。」《寸心草堂集》多名卿題辭，而南皮張尙書（之洞）一律，推許尤至，幷錄于此，云：「綵筆紛披五色斕，棣花曾共詠霓班（原注：介弟文燦與余，壬子科南北占一元」）。沈深策略陳同甫，閎麗詩才李義山。便許渭濱猶晚節，其如盤谷早投閒。逢萊方丈無難到，遲汝仙舟輒引還。」

　　陶村先生題余《西海紀行卷》一律云：「飄然劍俠渡滄溟，筆挾霜鋒斷海鯨。蜃霧樓臺窮絕域，鱟帆風雨壯長征。策勳不限三年例，記里當思四萬程。他日若持龍節去，再來宗慤早知名。」先生遺作盡梓，此詩刊《陶村別集》中，末二語獎勉期許交至，今讀之猶愧也。

　　伊墨卿太守（秉綬），人重其書，而罕見其集。余家藏東坡小像，有墨卿題一律云：「自是星精降不辰，年年祀與感相因。子霞夢斷游儋耳，悚水名高冠黨人。良夜卜成文字飮，荒齋寒卷海天春。只今酣睡軒前鶴，應念南圭應德隣。」又一山水扇面，墨卿自題云：「無師之畫，隨筆塗之。以破岑寂。雲谷見而取去。此乃生平第二作，眞他日笑柄耳。」幷一絕云：「白雲缺處見山椒，遙指城闉遠市囂。一縷龍涎小舟熱，西風吹荻晚蕭蕭。」墨卿畫最難得，筆墨又極精細，此幀常置行篋也。伍意莊贈余《名家詩册》一本，又得墨卿一律，題為〈寒倉日曾賓谷方伯招飲〉云：「少聯詩社老逾親，嶺海重逢更可人。行省中書過寒食，同年進士作比隣。細添沈屑琴尊夜，却憶穠華鄠杜春。記否昔曾修禊事，紅橋攀得柳條新。」亦吉光片羽也。

　　此册乃諸名家為葉雲谷農部（夢龍）作，中有張南山一律，〈墨卿太守枉駕草堂喜晤〉云：「我更多故似哀鴻，公亦頻年類轉蓬。心血漸衰憂患後，鬢鬚渾老道途中。蒼虬雨過鳞宜戢，雛鳳天高羽易豐（謂令嗣少沂明經）。一笑山靈正翹首，要看椽筆氣如虹。」時先生方作〈雲泉山館記〉，幷書勒石南山，復自題其後云：「今年見先生鬚微白矣，故有第四語。先生曰：『此眞詩也。』此詩必存稿中。」然考《松心十集》與《聽松廬詩鈔》均不載，不知何故也。

卷二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　　何子貞太史（紹基）《東洲草堂集》，不見行世。惟〈金陵雜事詩〉，則曾見點石本，非佳搆也。《海山仙館圖》長卷有太史所題七律四首，寫撰雙絕，茲錄入詩話：「桂子香餘菊正開，朋簪回首廿年杯。木奴坐看千頭熟，槎客誰期萬里來。雲水空明入圖畫，海天淸宴好樓臺。面痕未覺觀河皺，一笑何曾歲月催。」「修梧密竹帶殘荷，燕子簾櫳翡翠窠。妙有江南煙水意，却添灣上荔支多。蕭齋舊闢惟藏硯，吳舫新裁稱踏莎。萬綠茫茫最深處，引人幽思到巖阿（池亭布置，畧似隨園。邢園不徒以華妙勝也，小艇仿吳門蒲鞋頭樣）。」「主客携尊共一癡，明窗讀畫且譚碑。鏤成書苑千年玉，籠得才人幾輩詩。欲使古賢依我活，况論時事更誰推。肯敎白日堂堂過，跌宕還思幼好奇（樓下壁間嵌所摹勒古帖，碧紗櫳處，留過客詩。《海山仙館叢書》釆錄精博。增貢院號，含修學政署，皆獨肩其勞，近年洋務出力尤多）。」「看山欲遍嶺南頭，送盡人間爛漫秋。花氣化雲成寶界，海光如鏡照飛樓。千林暮色生凉思，一髮中原感客游。風浪無聲天浩蕩，可能容易著閒鷗（余每勸君出山，以羈身事多，未卽定也）。」按太史題海山仙館聯云：「無奈荔支何，前度來遲今太早；又搖蘇舸去，主人不醉客常醺。」久為人所傳誦，若截「花氣化雲」二語書作聯，亦成良金美玉矣。
        圖後子貞先生復題一詞云：「嶺外名園，海山仙館，好景無數包藏。主人耽古，蠹簡發奇光。往歲飛樓寶界，宴天上、持節星郞。今重到，蓑衣弱笠，漁父入鷗郷。        商量、先占得。黎明盥潄，消受晨凉。看眉軒寫黛、雪閣凝霜。一片荷花漲晚，有無限、綺麗悠揚。重携酒，漫搖蘇舸，休為荔支忙。」詞後題云：「癸亥杪春，重游羊城。德叟老弟寓我於海山仙館，出示舊題，彈指十五年矣。名園勝處，日得暢飮，漫塡〈滿庭芳〉一闋請正。」

　　少時讀書村居，蕭伯瑤山人寄余詩云：「夢過珠江水，思君繫釣槎。遙聞歌玉笛，聲在碧桃花。悱惻怨紅雨，凄淸悲暮笳。驚回一榻月，猶照茜窗紗。」中法之役，彭公玉麟屯兵河南，故有「暮笳」一語。及客香海，冒鶴亭郎中寄余詩云：「問訉潘郎鬢，新來白幾何。著書愁寂寞，說劍悔蹉跎。羅襪珠娘步，蠻箏鐵塞歌。相思能寄否，一為託微波。」時距伯瑤見懷時，幾三十年矣。以余情况，入良友詩歌，其不同如此。又詹友石公子寄題《珠江顧曲圖》云：「廿年湖海思，流入酒杯中。金縷紉珍偶，珠盤錯惱儂。荔支一朶雪，楊柳五銖風。眞個魂銷否，紅兒比豆紅。」三詩風調絕似飛卿，故彙錄之。

　　伯瑤潮州來書云，昨在友人座中，見客有持扇者。上寫一詩云：「吾愛潘騎省，當年獨立君。家臨大江水，時入白鷗羣。詞曲人間愛，風情海外聞。定知班祭酒，高臥不從軍。」後寫「錄友人贈蘭老詩」，而不著作者之名，錄以示余。然余未嘗見友以此詩為贈者，辱愛甚摯，愧不克當。天涯知己，不啻貺我四十明珠也。旣錄入詩話，幷刊播報章，以符隨園老人「天涯沿路訪斯人」之例 。

　　朗山先生自定《梅窩集》，嚴加芟汰，故集外詩多有極佳而未刊者。嘗鈔錄數首，〈題譚荔仙參軍《月夜過珠海圖》〉云：「衡湘才子離騷客，買櫂南來賦遠游。一樣三更珠海過，月明不似舊時秋。」「花田如雪素馨稠，底似梅花萬本幽。猶有美人相慰藉，勸君襆被入羅浮。」「我亦空江把釣竿，水寒魚不上高灘。何時共掉瓜皮艇，撑破江雲十里寬。」「兩載勞勞去住心，楚吟憔悴粤中吟。嶽雲一夕驚秋色，應信鄉愁感倍深。」〈冬日同古樵、拔湖、岳緣、晦若、蘭史游半塘陳氏園林〉云：「閉門不出動經旬，折柬來招發興新。就菊病拋前度醉，訪梅閒試一分春。禽魚漸狎生疏客，風日偏欣淡蕩人。取次鼕鼕聽臘鼓，筍輿往返未辭頻。」「潘園已過到彭園，更愛吾家粉本翻。難得樓臺皆近水，但隨楊柳自知門。檻邊蒼石移新主，枝上幽香返舊魂。回首前游眞隔世，開尊同輩幾人存。」

　　永井禾原寄示《西游續稿》三卷。著撰宏富，不減槐南、石埭。蓋禾原屢游禹域，於吾國名勝，登臨殆徧。又與諸名士大夫傾襟結禮，宴飮無虛，故唱和之作，逞奇鬥新。而禾原詩境幽遠高渾，格律又一變矣。釆錄多首，以誌吾愛，并報禾原。〈過瓜洲〉云：「三年重上大江舟，楓葉蘆花兩岸秋。一醉未醒京口酒，櫓枝搖夢過瓜洲。」〈夜泊潯陽江〉云：「荻花瑟瑟水泠泠，客裏閒愁酒乍醒。一夜篷窓秋雨滴，琵琶亭下不堪聽。」〈舟發漢口遇雨〉云：「扶醉曉辭黃鶴樓，賞心寄在洞庭秋。滿江雲霧千帆雨，多少行人向岳州。」〈舟中望君山〉云：「停橈何處問芳縱，遙髻依稀十二峯。照出鏡中眉月影，烟波如夢恨千重。」〈秦淮雜詠〉云：「酒酣夜半未知寒，一葉蘭舟歌欲殘。憶得當年驢背句，秦淮曉色雪中看。」〈將發金陵，賈鑄秋設筵賦此留別〉云：「雁影蕭聲思黯然，江干相遇卽離筵。無端愁與江潮滿，白下秋風送客船。」〈游虎邱〉云：「江水東流感歲華，楓零菊瘦又天涯。來尋一片千人石，不見當年短簿家。古劍池荒秋雨積，殘碑字沒老苔遮。逢僧欲問興亡事，日落空林噪暮鴉。」〈蘇臺畫舫答姚賦秋明府〉云：「聚散緣隨水上萍，游踪如夢兩年經。吳宮花草秋將老，畫舫笙歌客再聽。古意蒼茫苔滿地，新愁重疊酒無靈。白頭相對紅燈影，話別分離又涕零。」〈題潘蘭老《江湖載酒圖》〉云：「肯落人間第二流，縱橫徤筆壓玉侯。朅來載酒無邊好，不為逃名也合游。煙水白鷗春若夢，蘆花明月夜知秋。風情千古難銷得，萬里江湖一葉舟。」

　　余輩主筆行，洞達時務，兼工詞章，武林趙曰生（必振）為傑出。曰生在滬兩年，譯出之書四十餘種，綜為二百數十萬言，皆不脛而走。今春貽書訂交，余以《江湖載酒圖》請題，得詞三闋。芳馨悱惻，夢窻之遺也。曰生舊有壬癸之間夢詞廿五首，乃仿定公體，要為驚才絕豔之作。擇錄十首，以誌余愛。詩云：「五光十色已迷離，欲贊何能贊一辭。嚅囁半時方道好，惹將合座笑書癡。」「大會無遮互唱酬，酒龍詩虎盡名流。翩翩裙屐門如市，今日儂家燒路頭。」「綺膩丁娘十索詩，受卿分付敢推辭。自慙菲薄嫌唐突，百計先陳委宛詞。」「拘墟謙讓是詅痴，誤認王昌薄倖兒。情海波瀾飛百丈，揮金鑄錯太離奇。」「露花風絮未曾經，前輩同心數羽岑。一自靈簫忽相遇，甘心兩廡謝孤豚。」「與卿併合亦前因，同是龍華會裏人。一例美人名上感，任憑墮溷與飄因。」「卿有胸中之塊壘，千萬無聊借酒澆。獨有鯫生解卿意，百般依順慰牢騷。」「淺笑輕顰劇可憐，縱然盛怒亦增妍。評量萬語都無着，但覺容光射眼簾。」「兩年七百二十日，如此光陰一剎那。事後思量眞一夢，但求此夢已無多。」「畫圖空自喚眞眞，對影眞成隔世人。我述陳言更一字，長毋相見愛方眞。」
　　《海山詩屋詩話》十卷，吳川李小巖孝廉（文泰）著。孝廉隱居江村二十餘年，足迹不履會城。庚子夏，以水災求賑至省，謁李節相，幷條陳高郡交涉事宜。老成憂國，不啻贍言百里者也。已而渡海相訪，余見刺懽迎，抵掌如舊。孝廉擅酒量，年六十餘，而精神若少壯。余未弱冠，卽讀《海山詩話》，佩其持論。今得作忘年交，又以千秋相期許。平日知己，梅窩、南雪兩先生，後又得孝廉，差自慰矣。聚首五日，唱和數章，茲將孝廉之作，全錄於此。鶴鳴空山，庶召威鳳來儀乎。〈香海晤蘭史喜賦二律〉云：「海外歸來客，天南隱遯身。五州傳信史，萬國識詩人。寶劍摩挲在，青燈笑語親。何時驚變化，風雨躍延津。」、「黑水黃山外，重游十八年。桃源思避世，■國厪憂天。故里方多事，蒼生亦可憐。對君搔短鬢，無術救顛連。」〈蘭史贈詩次韻奉答〉云：「香海相逢說劍雄，三長史筆更推公。潔身早鑒清流禍，爛額應思曲突功。知己神交千里外，故人風義一編中。幼安漫向遼東老，我亦天涯印雪鴻。」〈蘭史齋中讀夫人《飛素閣遺詩》次集中用東坡松風亭韻〉云：「我生不識羅浮村，梅花夜夜飛吟魂。美人仙蝶不可見，淸夢忽斷燈微昏。洪都書郵古穎士，殷勤剝喙來荒園。迴環文錦字珠玉，和平廉折皆春溫。挑燈琅琅答寒漏，隔幔隱隱升朝暾。閨才南海此第一，鬚眉有愧詩專門。且題遺編學長句，問訉蘭老通蘭言。何時五百四峯頂，陶然共倒師雄尊。」〈蘭老招飮仍疊蘇韻奉酬〉云：「我家馮夷江上村，嗷鴻中澤多饑魂。年年居民苦蕩析，况有蛟鼉窟宅天為昏。閭閻疾苦壅上達，使我不得安邱園。上書直詣制軍府，殷殷垂問語意溫。歸留客館頗自慰，明日快看扶桑暾。禺山潘子古奇士，觥觥史筆追龍門。廿載神交慰飢渴，竟日過從欣笑言。鄰飢豈忍獨醉飽，為君且盡黃金尊。」

　　安溪林敞雲觀察（鶴年），以名孝廉享才名數十年。菽園詩中〈八賢歌〉所謂「風絃水調銅琵琶」者也。臺灣事變，觀察客唐帥幕中，運籌帷幄，橫槊賦詩，激厲士氣。內渡後，鄕人延掌書院，闢園于鼓浪嶼。種菜無聊，英雄易老。觀察本生于粵東，晚歸閩海。辛丑秋，貽書菽園中及于余，謂「蘭史是三十年前在雙桐圃相見。其時僅象勺之年，忽忽遂成詩老，能勿慨然」等語。詎此書逾年始達新嘉坡，菽園轉以寄余。方欲覆函通訉，而觀察已赴玉樓矣。近承令嗣景商郎中（輅存） 寄示《東海集》一卷，觀察臺中作也。王粲從軍，子卿去國，時世造詩人，不信然歟？且以悲憤雄壯之詩傳臺事，又何減杜陵詩史也。爰擇錄其健作于此：〈稻江樓陪劉淵亭、林時甫兩帥夜話〉云：「海寨連標建赤霞，鯤身鹿耳浪淘沙。西山秀奪花雙桁，南浦雲歸月一槎。鵝鸛千軍江正肅，貔貅萬竈夜無譁。鈴轅風靜花村寂， 隔院鸚哥尙喚茶。」〈五月朔越日，全臺紳民權推唐中丞總統民主國有紀〉云：「天祚扶餘未可知，兩河忠義盼星旗。陳橋擁趙兵虞變，酇國封韓帝不疑。執梃降番尊使相，築臺朝漢長蠻夷。五州琛贐圖王會，矍鑠登壇紀義師。」〈劉淵亭守臺南賦贈〉云：「五百田横氣尙雄，曾聞孤島盛褒忠。誓心天地中原淚，唾手燕雲再造功。不信黃金能應讖（舊傳臺灣金砂出，必有事變。），誰敎赤嵌擅和戎。兵銷甲洗天河夜，隻手瀾回力障東。」〈贈劉履塵〉云：「海上祥雲望氣知，好編行集續犁眉。替人大有千秋在，重訪青田問郁離。」「請纓恨不祚扶餘（時同讀唐灌陽中丞《請纓日記》），下酒何當借漢書。今日大宛祠馬監，當年介子靖狼胥。」「南樓節度快趨陪，書記翩翩小杜才。無事樊川費調護，梢頭知有綠陰來。」「一舸鴟夷慰我情，相携海客話蓬瀛。五湖好縱扁舟去，休道人間舊姓名。」
　　菽園論詩，以余與仲閼同稱，謂邱劍膽、潘琴心（說見《揮麈》）。其實仲閼長篇，如長槍大劎，武庫森嚴。七律一種，開滿勁弓，吹裂鐵笛，眞成義軍。舊將之詩，余每讀，靡不心折。玆擇錄數律，一鱗一爪，均見變化莫測也。〈答王曉滄廣文〉云：「曾見王郎海上行，十年重晤鳳凰城。消磨花月新詩卷，沈鬱風雲舊酒兵。往事欲談應痛哭，半生貽誤是浮名。尊前豪語休回憶，孤負當歌槊自横。」〈答曉滄冬日見過草盧〉云：「羅雀門庭客退閒，漫天風雪入愁顏。良朋命駕每千里，廣厦庇人空萬間。滿座酒尊懷北海，中年絲竹負東山。與君怕作河橋別，衰柳飄零不可攀。」菽園以《鏡映選詩圖》見寄，賦題云：「綠章無路懺詩窮，驚喜瑤緘賁嶺東。史筆四朝文苑定，客槎萬里選樓雄。管絃絕嶠開荒運，榛莽中原入變風。鏡裏容顏須護惜，盛名終副黑頭公。」〈詔平明府席上次蘭史韻〉云：「休向昆池問刼灰，一時名士渡江來。經營八表歸詩卷，收拾千秋付酒杯。龍虎片雲開王氣，犬羊殘局出人才。英雄兒女同高會，此是平生第一回。」〈題蘭史《獨立圖》〉云：「舉國睡中呼不起，先生高處畫能傳。黃人尙眛合羣理，詩界差存自主權。胸有千秋哀古月，眼空九點哭齊煙。與君同此蒼茫意，隔海相望更惘然。」此數詩，皆萬紙傳鈔者也。

　　楚北劉賓臣先生（國光），以御史出守汀州，左遷為佛山同知，虛懷下士，提唱風雅。降貴抒尊，不知為吾粤長官也。前歲賁河南草廬相訪，余未歸里，遂失迓儀，又題《獨立圖》見寄，均未覆函報謝。轉瞬，先生卒于官，此詩亦竟佚去矣。近閱菽園《揮塵拾遺》，有先生題菽園集二律，急錄之，以入余詩話：「翩翩自少擅才名，黃絹貽來老眼驚。詩格淸新能拔俗，世途枯菀定關情。傳將玉笛留千古，修到梅花是幾生。今日主持風雅事，羡君衣砵重寰瀛。「閩中猶憶宦游踪，如此詩才未易逢。滄海波濤經洗眼，石渠卷軸盡羅胸。昔聞座上奇王粲，今喜雲間說士龍。那有新詞堪寄贈，愧余吟興久疏慵。」菽園又謂先生旁通算學，課士尤以此為專門。

　　粤詩三陳先生外，蕭伯瑤、黃芑香（紹昌），皆一時傑出。芑香以孝廉官中書，余少時稱為畏友。乙未秋入都，過香海作一夕談。自後，末由再見，而芑香旋謝人間矣。有詩四卷，手自編定，尙待刊行。玆檢得當年為余書扇册者五七律數首，皆其稱意作也：〈月夜客閩中作〉云：「竟夕嬋娟月，隨人照獨眠。可憐千里月，已見八回圓。夜氣羣花暝，秋聲一雁先。披衣看牛女，鄕思絳河邊。」〈蘭閨〉云：「閒詠玉臺集，纔停珠海篷。蘭閨入明月，花氣散凉風。人卸紅妝坐，琴惟綠綺同。此時清興極，莫慢借飄蓬。」〈題《泛月圖》〉云：「一碧門前水，閒來放櫂過。良宵發清興，纖月度明河。東望烽烟滿，秋深風露多。中流重延貯，撃楫意如何。」〈題吳穎函《獨坐圖》〉云：「鞍馬勞勞倦往還，新霜微點鬢中斑。烽烟漸息人將老，憂樂相尋事可閒。兵法何年授黃石，故鄕隨處足青山。乾坤尙有胡塵在，不信林泉肯閉關。」〈游閩留別〉云：「泥塗自分老沈淪，書幣何緣又海濱。敢道遭逢推國土，且將筋力慰衰親。鄕園菽水愁邊路，風雪衣裘病後身。今日天涯偏易感，倚閭凝望已無人。」余輓芑香聯云：「少稱才子，晚作經師，誰為作傳；幼與齊名，老同刊集，我獨編詩。」蓋芑香任廣雅書院史學分校，嘗著有《三國志音釋》及《說文解字補》等書，平生不欲徒以詩人自命，其實詩為芑香所最工也。
　　有署平等閣主人，以〈《讀〈今後之滿洲〉書後》（梁任公撰）成有感〉四絕，刊《上海時報》中，一時和者極夥。孝耕亦作四首，昨以寄余。思深意遠，讀之愴然，非彼瘦腰生，安能有此沈痛也。卽錄于下：「向陽花好滿城紅，蝶怨鵑啼一霎中。自是主人許攀折，休將零落恨東風。」「黃金枉築回心院，一卷焚椒易代哀。决絕詞成有餘憤，都知赤鳳為卿來。」「金屋蕭條冷畫羅，一聲河滿怕聞歌。阿嬌信是傾城色，爭奈旁人欲妒多。」「誰遣琵琶作胡語，舊時模樣揣摩難。寫眞縱有毛延壽，祇恐圖成不忍看。（市上有售奉天寢殿拍照者，余每過之，輙俯首而趨，不忍見也。)

　　《盛世危言》一書，著者香山鄭陶齋觀察（官應）。壽州孫相國，曾以之進呈，得邀睿賞。中國談維新、言變法，此書蓋鼻祖也。觀察復好吟詠，有《羅浮待鶴山人集》。平日所論時務，縱橫精確。壹發于詩，余目之為詩中陳同甫，如〈答菽園論公法〉一律，前四句已能包括無遺，且見卓識。兹錄于下，云：「公法知難筆舌爭，富均力敵始通行。祗因律例分繁簡，遂使中西失重輕。」他如〈讀《管子》有感〉云：「非富不能強，非強不能富。富強互為根，當國宜兼顧。」〈開礦謠〉云：「天惟養斯民，地不愛其寶。彭魄孕萬物，坤靈名富媪。」〈時文歎〉云：「束縛困英才，收攝戒放縱。譬之千里駒，垂耳受羈鞚。」〈俠客行〉云：「街柝沈沈夜未央，高林一葉從空墜。手提革囊擲我前，取出頭顱血痕漬。」〈贈日本小田切領事〉云：「俄與德法已合謀，俄聯法盟尤詭譎。中土若分日島危，俄權已伸英利絀。欲籌良策保太平，除却聯盟鮮他術。英美亟宜合日中，同心拒俄詎分別。六國從成強秦孤，強秦衡成六國滅。」快人快語。全球治亂，洞若觀火。集中復有〈兵備歎〉、〈中日變法感言〉、〈與黃幼農、蔡毅若、岑馥莊論時事治亂歌〉、〈書憤〉、〈有友出山入官來索贈言書此貽之〉諸長篇，皆直抒己見，喝起沈酣，不媿經濟一家言也。

　　虞山翁澤芝比部，號花瑞詞人。刊有《桃花春水詞》，人稱為朱長蘆後身。年未三十，體弱工愁，情多好色。聞其出都，為債家所逼。以十餘年來所搜求各家詞集一百九十餘種，質貲成行。今得孝耕書，知其客中死矣。前經悼亡，復鮮子女，聞者哀之。所著詞集，余未得見。兹就《花世界》所錄者，表而彰之，澤君固不死也。〔浣溪紗〕云：「脈脈牽衣欲別難。偷留一晌為誰歡。丁甯兩字道加餐。　    顧影自憐釵上鳳，多情羞煞鏡中鸞。為誰銷瘦帶圍寬。」又云：「琬玉書名喚小憐。心香一瓣禮紅禪。願花長好月長圓。　    緩緩清歌聞白紵，遲遲纖手理朱絃。同心結子玉連環。」〔菩薩蠻〕云：「屏山六曲青陰幕。遠山螺黛欺眉額。不 解畫雙顰。問郎勻未勻。　    亂紅堆不掃。匝地珠簾悄。別夢幾時歸，玳梁雙燕飛。」〔浪淘沙〕云：「淚雨兩潺潺。花事闌珊。相思眞比麝灰寒。病裏生涯閒歲月，無計尋懽。　    倚徧十重闌。望斷蓬山。夢兒容易夢伊難。彈破四絃人不見，悄立花間。」

　　吾鄉楊侖西（其光），自號花笑詞人，詞分四種。性好飮水，一生低首納蘭公子。余謂其思致與靈芬尤近，靈心芬氣，斯足付畫壁女郎淺斟低唱也。有〈陌上花〉一闋，乃過梅花渡弔唐宮人者。幽馨哀艷，令人意銷。詞云：「鳴鑾鳳輦，翠華曾見、玉花傷別。弔古閒來，腸斷渡頭人說。珠傳一斛長門怨，怕看紅綃啼血。想椒房聽到，霓裳艷曲，懶描眉月。        問六龍西去，新都安否，莫憶上陽宮闕。苦雨淋鈴，恨煞祿山除孽。二南縱有相期志，無奈興亡愁閱。賸寒香，此處年年開也，雪風悽絕。」按：渡在閩海南臺，相傳昔日梅妃下船處。侖西游閩，故得此好題目也。

　　上海《花世界》報刊病紅山人詩詞，悽脂冷粉，香豔襲人。余不知病紅名姓，或曰卽《花世界》主筆，日撰《靈蕤閣詩話》者。顧詩話曾錄余與亡婦飛素詩，然則文字神交也。病紅雖未得見，意其驚才好色，蔣劍人一流人物歟？其〈閶門周二寶水閣小坐感賦二絕〉云：「霧裏看花眼忽明，天涯驀遇舊雲英。暗中已換摩登刧，影事花天記未清。」、「桃鬟一尺看梳頭，拍著簾衣未上鉤。照到鏡中雙鬢影，夕陽如血過西樓。」〈洞仙歌〉一闋，六月二十四日游荷花蕩，極紅嬌碧冶之觀，填贈葉姬秀蘭，云：「胥波滑笏，盪湖船六柱，最愛兠孃蹋搖慣。看靈蛇，堆髻仙蝶飄裾，掩映著，血色鞋兒新豔。　    嬌喉珠半串，脆絕吳音，唱到瓊窗五更轉。隱謎故相嘲，風水聲中，墜一朶，碧雲天半。縱喚到無情木石腸，聽暮雨、瀟瀟也應魂斷。」病紅詩詞，善用「血」字，蓋從長爪郎得來者也。

　　余題《晚香圖》，甫脫稿，有「閒情易入淵明賦，只要名花耐得寒。」侖西在座，歎為得未曾有。自誦其〈詠菊〉一詞，頗自矜許，末語殆與余同意也。詞用〈烏夜啼〉調，云：「一枝冷顫斜陽。菊初黃。晚節如君纔許說孤芳。　爐不篆。簾早捲。任伊凉。也要箇人禁得是秋霜。」侖西集中小令尤工，其格多在容若、劍人之間。

　　德意志為歐洲中原，柏林却無佳山水。余寓德京四年，消夏每作郊外之游，則蝶渡白湖、夏鳞湖，皆滌塵勝賞也。己丑中秋，與姚子梁（文棟）、桂竹君（桂林）看月夏鱗湖。時天氣已凉，殘蓼敗柳，極蕭疏寥穴之觀。矮山層闌，人影在水。命酒更酌，恰得三人。是夜遲陶榘林不至，子梁有序，余與竹君賦詩。翌日，榘林補和。今憶錄各詩于此。子梁、榘林遠隔千里，竹君久為異物矣，書此能無憮然！余首唱云：「海山三載見蟾圓，湖上重來泊畫船。搖漾芰荷香在水，蕭疏楊柳晚成烟。酒邊人遠花仍放，客裏秋多月亦憐。便擬踏歌携翠袖，最高樓閣聽湘絃。」竹君和云：「浮雲銷盡月華圓，欵乃湖心放小船。兩岸綠蕪迷野渡，一桁喬木鎖蒼烟。徵歌異域偏多感，對酒今宵倍自憐。天末有人愁倚檻，忍聽蠻女弄冰絃。」榘林云：「金餅銀盤幾缺圓，天河欲泛木蘭船。西征作賦毫揮玉，南郭尋秋杖罩烟。海燕巢新為客慣，鰥魚夜永有花憐（時蘭史出示悼亡詞一卷）。龍華勝會何時再，聽子高彈白雪絃。」

　　蝶渡在柏林西郭，一水明猗，園林夾岸。夏時士女，雜游勝處。琴師媚雅女士與其友蘭吾琦招余往游。蘭橈載酒，茵席眠琴。是日，二十四女史同拍照，畫媚雅倚花側帽，有王夫人林下風。蘭吾琦纖巧明慧，尤工酒令。每出一語，顛倒四座。又有名渠家者，贈余玫瑰一枝，幷按琴度曲、譯曲，意即言花之色香，蓋借花以喻人也。（日本井上哲博通西文，為余言西詩，多借物以寫情韻。）余嘗賦絕句六章，載《西海集》。海山仙娥，渺然天外，眞所謂盛筵難再矣。憶錄舊詩于此：「三載歐西識姓名，花游來聽踏歌聲。都將飄泊鸞凰意，博得佳人握手迎。」「小輪舟捷過孖舲，十里淸流帶鶴汀。偶啟璃窓看遠樹，綠雲吹上水銀屏。」「夾岸園林列綺筵，櫻桃紅裏酒旗偏。高臺別有乘凉處，新築危闌望水烟。」「粉膩脂香隔座聞，鬥茶聯坐落花茵。晶毬攝出驚鴻影，許我綃衣侍洛神。」「幾度聽琴得免嫌，絃邊親見玉纖纖。宵深低唱玫瑰曲，一簇花雲撲畫簾。」「花陰凉透白蘋風，千點煤燈照水紅。蝶渡何如桃葉渡，秦淮無此細腰宮。」

　　宣化鍾愚公侍御（德祥），立朝多所彈劾，羣貴皆忌。某邸陷之，落職戍邊。歸時鬚鬢俱白，而精神不衰。年七十矣，香海傾蓋，把酒狂呼。余以年家子備承推許，席上揮聯見贈云：「心光出日九州曉，手筆灑雨千花春。」筆氣倔強，力透紙背。世推侍御作書為另開一派。其實合之詩文，三者皆革命鉅子也。以賣字游南洋，復和余二律見寄云：「星洲無雁書能到，兩首新詩比玉儕。已分推排成老物，多承描畫出驚才。休休表聖應今是，莽莽曹公只古來。回首與君飛一盞，誰知胸腹有瘖雷。」「君留香海我南溟，槎客從來無姓名。崛強尙餘生趙鼎，文章還望老蘭成。日荒星圻層天晚，虎困龍疲大陸腥。夢想華胥同一慨，隔星球可有人行。」

　　林景商觀察（輅存），訪余于在山泉，故人敞雲先生哲嗣也。英年文彩，朗如玉山。玉溪、冬郎，豈期並生斯世耶？所著《罪言集》，皆戊戌上書言變法之事，而詩亦清新流麗，不失家法。承贈二絕云：「廿紀龍螭戰鬥紛，亞東莽莽起風雲。山人獨立觀天演，詩界新編革命軍。」「詩人浪說自由權，國粹阿誰為保全。賴有先生雙健筆，歐風亞雨一齊宣。」又〈采茶歌〉頗得樂府遺意，幷錄于下，云：「赤嵌峯頭千園綠，不采蘼蕪過新竹。携籃結隊自朝朝，辛苦生涯不盈掬。擺接渡頭春雨晴，紅樓曲巷賣花聲。東家女兒花壓鬢，西家女兒采葉行。葉自青分花自紅，花紅顔色不禁風。問郎愛花還愛葉，茶田雨夜有飄蓬。噫嘻乎，郎如茶心不可捲，妾如茶芽不可斷。不采芽兮祗采心，朝朝暮暮長相戀。」

　　歸安朱古微侍郎（祖謀），視學粵東，吿假歸里，過港作一夕談，商榷文史，虛懷宏獎。是翁蘇齋、朱笥河一流人物，出贈《疆齋詞》一卷，纏綿感喟，意在言外，是得清眞神髓，當代無與抗手也。〈燭影搖紅〉調，〈癸卯晚春過公度人境廬話舊〉云：「春暝鉤簾，柳條西北輕雲蔽。博勞千轉不成晴，烟約游絲墜。狼藉繁櫻剗地。傍樓陰、東風又起。千紅沈損，卑夾聲中，殘陽誰繫。　    容易銷凝，楚蘭多少傷心事。等閒尋到酒邊來，滴滴滄洲淚。袖手危欄獨倚，翠蓬翻、冥冥海氣。魚龍風惡，半折芳馨，愁心難寄。」〈夜行船〉調，〈甲辰九月舟過香港，倚船晚眺寄公度〉云：「滄波放愁地，游棹輕廻，楓葉亂點行杯。驚秋客枕，酒醒後，登臨塵眼重開。蠻煙盪無霽，颭天香花木，海氣樓臺。氷夷漫舞，喚癡龍、直視蓬萊。　　多少紅桑如拱，籌筆問何年，眞割珠崖？不信秋江睡穩，掣鯨身手，終古徘徊。大旗落日，照千山、刧墨成灰。又西風鶴唳，驚笳夜引，百折濤來。」此闋收處，抑何雄壯乃爾。

　　趙曰生茂才，與病紅山人，詞章之美，余旣載入詩話矣。兩君皆同道，幷託神交，未獲一面。曰生現應瓊海教習，時有書札往來。病紅則主滬上《花世界》報，未通姓名。其《靈蕤閣詩話》錄余詩，亦僅見之報中也。連得兩君贈詞，纒綿感喟，愛我獨深。江湖身世，同一難遣，因幷錄之。梁汾珂雪，不得專美於前矣。曰生〈買陂塘〉調云：「檢青衫、猩紅狼藉，舊痕襟上如許。霜裘貰酒當年事，繋馬垂楊新樹。尋愁緖。認楚尾吳頭，踪跡留吳楚。閒情休賦。恐老去徵君，殷勤十願，難倩玉簫譜。　    雖則是，十載懽塲如夢，夢痕歷歷堪數。縱然是夢分明在，任汝空呼負負。眞辛苦。眞描出萬絲，殘墨成愁雨。黃金作土。便揮盡黃金，可能再買，如此少年否。」再叠韻云：「坐茫茫、大千人海，詞壇公是燕許。在山泉下徵君宅，繞屋桃花千樹。無意緖。怎直把珠娘，認三吳翹楚。費君詞賦。忒吹笛梅邊，品簫松外，親付小紅譜。　   凝眼望，萬里海波如鏡，英雄淘盡無數。香江一部穠愁史，付汝一肩擔負。歌正苦。君試聽一聲，河滿啼紅雨。靑衫塵土。僅舞燕歌鶯，酒龍詩虎，差慰寸心否。」病紅〈金縷曲〉調云：「雲樹茫茫處。謝西風、飄然吹送，天涯羈旅。數點緇塵空染袂，裊著吟鞭南去。把詞客、頭銜親署。十載珠江涼月夜，揑檀槽唱出黃河句。旗亭事，成孤負。　    海山咫尺中原路。歎匆匆、年芳一刹，頓成過羽。採取連蜷因寄贈，中有愁痕無數。抖捜了、半襟香土。玫燭文窓新奏記，賸金荃妙筆渾難據。相思苦，甚情緒。」又〈瑞鶴仙〉調云：「香江羈旅地。祗而今、嘗徧江湖滋味。天涯莽迢遞。怎相思聊託，衍波箋紙。吟魂醒未。歎潘郎、鬢絲霜矣。鎭無憀傷別，傷春誤了，浩歌沈醉。        留滯海山十笏，遁跡天南，助吟多麗。靑鞋辦就，甚時商畧歸計。儘搴著荔幃，珊瑚擊碎，怨入湘娥山鬼。奈小鬟細揑，檀痕綺愁又起。」詞四首，讀之醉余神魂，傾余肝膽，蓋文字之感，甚于瓊醪。而病紅二章，亦祇刊報上，至今未嘗貽書。想江湖孤介，懶于應酬，益可感也。

　　江南詩人徐貫恂（鋆），年纔弱冠，已成詩話、雜文十數種。承貽書訂交，暢論詩法，以眞切為旨，謂須處處有我，處處有當時在。能斯義者，推余與黃公度、易實甫、陳伯嚴、邱仲閼、鄭蘇庵、范肯堂七人。伯嚴、蘇庵、肯堂之詩，余未見。然余何能臻是境界。若貫恂少年卓論，可謂「論才不覺九州寛」矣。貫恂自署澹廬生，書極蒼老，詩轉幽淡。和余在山泉四首云：「絕塵筆趣自翩翩，高唱還思入響泉。新喜詞人歸月旦，隨園詩話當編年。」「文章綺歲抵三公，老去酣游竹石叢。往日風流渾不減，投箋爭謁杜司空。」「耐看滄海風潮劇，枯坐空山歲月彌。留取閒居一篇賦，鄕關聊寄十年思。」「倦游海外掛帆還，親鑿流泉勝出山。近讀新辭更清絕，得來茶竈竹爐間。」

　　合肥李可亭（靖國），系出世家，翩翩裘馬，而跌宕文史。好結名流，年二十四，已刻所著《宜春館集》。黃衫俠少，烏衣風華，近世英絕領袖之士也。自序一篇，引鄙人為重。神交海上，益悵停雲。先錄〈送春〉二律，以誌吾愛。「春婆覺後無尋處，十二樓中夜色涼。一院綠陰迷故迹，半天紅雨泣殘芳。美人遲暮徒增感，名士風塵莫自傷。若向離筵賦金縷，尊前惱煞杜秋娘。」「花落鵑啼夜向晨，韶光底事又翻新。閒階月魄悽無影，古寺鐘聲聽欲眞。雙燭滴殘孤客淚，千金難買一宵春。東皇去後風情減，管領羣芳要有人。」又題余亡婦《飛素閣集》三絕云：「選句天然妙出羣，奇情逸思太紛紛。傳來一卷紅鸚鵡，今日人間有范雲。」「遺集琳琅久繫思，欣看漱玉有傳詩。掃眉才子知多少，爭若飛瓊絶妙詞。」「詩味深沈耐細參，停雲幾度悵天南。殘秋亦有棲鴉句，何似當年紀阿男。」

　　 題余亡婦《飛素閣遺集》者，名篇秀句，百琲琳瑯。泉臺有知，定應吿慰。既全刊集端，竊比長離矣。而萬劍盟〈尾犯〉一闋、鄭陶齋七絕四章，每讀一過，益愴予懷，復錄入詩話。劍盟詞云：「暮雨濕苔花，香螙翠奩，綃淚凝碧。覓影尋聲，溯懽悰猶昔。荷蕩淨、銖衣並泛，桂陰凉、銀箋共擘。世空緣淺，夢短恨長，月冷驂鸞夕。　   仙裙愁化蜨，向燈畔、忍檢殘墨。慧具騷心，擅蘭荃標格。算重負、羅浮雙隱，酒醒時、寒生帳隙。感深潘鬢，怕倚曲屏僵寶瑟。」陶齋絕句云：「無端錦瑟溯華年，憔悴黃門感逝川。嘉耦宛如天上月，一生能得幾回圓。」「一曲離鸞最愴神，畫簾微雨惜餘春。棠梨滿樹開如雪，不見明妝覓句人。」「天長地久紀相思，絮果蘭因併入詩。未免有情難忍俊，遠山依約皺蛾眉。」「一卷遺詩字字珠，酒闌高詠喚仙乎。長離閣外開生面，想見冰心映玉壺。」

　　余於丁亥七月于役柏林，時方悼亡，初作行旅，故交多憐余隻身海外者，故賦詩皆哀感慰勉之辭。今檢黃芑香、蕭伯瑤二君各律，情懇心摯，令余追懷不盡。芑香詩云：「鬱鬱亦何事，端居懷百憂。波濤動遙海，風露入新秋。慢作雙星感，眞成萬里游。方言應待補，好幷錦囊收。」「時事今如此，艱難子亦知。好憑三寸舌，去作五經師。聲敎原無外，文章倘更奇。會當成海錄，歸日話珠湄。」伯瑤詩云：「負劍忽渡海，男兒應壯游。出門輕萬里，收淚下孤舟。家國懸歸夢，乾坤入旅愁。艱難風雪夜，珍重舊貂裘。」「纔鼓蒙莊缶，辭家入泰西。海山悲更遠，漢月醉還低。負米有諸弟，寄衣無故妻。長歌方激烈，相望各淒迷。」「揮手一為别，古人無限悲。况余羈海角，念子向天涯。不獲把尊酒，無因敘別離。滄溟萬重水，何處寄相思。」「我老百無用，君行當自強。隨時崇世德，努力惜春光。地理畫於手，兵屯紀在箱。好尋漢使節，功業載歸航。」良友贈言，獎勉交至。因憶伯瑤老羈鮀浦，不見已二十年。芑香且墓久宿草。余一事無成，退閒海角，循誦舊編。歲月之悲，身世之愴，不能恝也。

　　余家與楊椒叟鶴洲草堂，只隔一小溪。里居時，日相過從。唱酬最密者，何一山、蕭伯瑤兩丈及海幢寺僧寶筏。迨伯瑤客潮州，一山赴閩，余更遠游海外矣。伯瑤有〈寄懷椒坪、一山、蘭史、寶公〉二律，云：「故鄕回首海千尋，唱到停雲漸不禁。花塢別離吟杖久，竹林孤負酒罏深。餘年他日重携手，客思何時一表心。猶有山陽無限感，鵝潭空憶舊登臨。」「三山潮上浪翻銀，黃木灣通鱷渚濱。不死豈無歸里路，再生甯有識荆人。白頭哀我應相憶，青眼餘君合倍親。惆悵泥鴻終滯迹，幾回聲斷隔江脣。」二詩哀感沈摯，不忍卒讀。今椒叟、一山、寶公俱歸道山，存者只余二人。而伯瑤垂老未返，且年將七十，不知何時得見。舊日黃罏，尙難訂期重過也。
　　衡山陳倚雲大令（彝範），貽余詩一册。中多艷體，金荃、玉溪之遺也。為擇錄數首。〈游仙〉云：「武陵十里一齊紅，人在瑤天錦幄中。打漿昔曾迴渡口，艤舟今又待江東。漫嗟碧海珠光老，隱隔紅牆劍氣通。散盡天花還復聚，繽紛法雨護琳宮。」「萬枝瓊樹擁雲峯，百曲珠樓倚玉容。中有一人衫杏子，偷窺半面頰芙蓉。似曾相識驚迴注，便欲從君話別蹤。醉裏釵花香更烈，朝來莫訝髻根鬆。」「手把芙蓉隔玉窻，可能從我泛秋江。蘭姨瓊姊都相待，湘瑟秦簫各自雙。鷄犬隨人飛白日，蟲沙咽水駛驚瀧。樓船畫舫皆無用，自在飛行五尺艭。」「桂楫蘭橈手自持，迴環宛轉總相宜。有時直上隨飛瀑，忽地斜低注下湄。對面似忘前夜事，背吟却是定情詩。青山紅樹何曾見，只恐驚風亂鬢絲。」〈書所見〉云：「臨流對鏡挽雙鬟，臉際芙蓉眉上山。怪底春來無一夢，魂隨君去不曾還。」〈閨情〉云：「湘簾貼地靜無波，斜壓香衾一角拖。貪著輕羅不肯換，却嗔天氣嫩寒多。」〈有寄〉云：「已過春風嫁杏期，名花無主劇堪悲。天涯待汝香巢築，何用烏衣戀舊枝。」「聞君珍重覓王昌，可有新眉換舊妝。四夜夢中三見汝，倚懷紅淚認珠光。」

　　葉蘭臺戶部師（衍蘭）掌越華書院時，賞花度曲，選饌移廚，及門中惟余與仁和姚伯懷（紹書）、如皋冒鶴亭（廣生）時同宴游。師性潔，書畫簾几，不許他人撫摩。以故，後堂絲竹，三人外罕得睹也。伯懷、鶴亭皆工詩詞，西林岑大帥奇伯懷之才，令署南海令，近且從戎粤西。書生投筆，無復措意辭章矣。鶴亭官商部，五年前已刊其《小三吾亭詩文集》。往來南北，道過香海，必就余一飯暢談。今別又三載，想文界進而益上也。集中賦呈汪柳門師六首，措詞最得體。茲錄其四云：「白日當天不貳心，浩然歸去臥山林。黨人姓氏知司馬，下國棲遲惜展禽。往事自捫臣舌在，諫書無補主恩深。角巾東路平生夢，梁父聊為抱膝吟。」「倉皇烽火沃沮東，節節王師潰下風。軍令何曾誅馬稷，詔書惟是免孫宏。荒凉玉斧封疆淚，慷慨金錢政府忠。可惜先朝爭戰地，衞靑李廣總無功。」「百年三萬六千塲，莫上胥臺更望鄕。帝里鶯花常寂寞，故人鷄黍暫徜徉。樂天洛下耆英集，宏景山中日月長。結個茅庵佳處住，白雲蒼狗祗尋常。」「北海琴尊敞畫屛，疏慵到我眼猶青。夢廻錯過慈恩塔，老去休題野史亭。一代斗山成著述，千秋風雨走精靈。莫愁孝肅終無後，耿耿霜河彗小星。」

        沔陽劉老彤司馬（鴻藻），性眞率，有古人風。晚年棄軒冕，賣畫江湖。重來嶺南，訪余香海。一見訂交，視同手足。自是作客五年，憂戚相慰問，翳我彤兄，久而能敬。今者言旋楚北，躬耕故園。妻女兒孫，食貧而樂。老境懽娛，人生自得矣。彤兄于丁亥奉張南皮尙書檄，游歷南洋各島，著有《南洋日記》，又刻《小桑園詩草》一卷。非與談詩有合者，不肯輕贈。余最愛其〈村店題壁〉，云：「老屋三間護薜蘿，到門惟見野雲多。也知村酒難為醉，其奈蕭蕭落葉何。」風致絶佳。〈過柳門〉云：「官柳籠烟畫不成，雨花搖落太無情。行人指點陽關路，誰與殷勤唱渭城。」〈憶邗江〉云：「曾栽新柳邗江岸，一別邗江五度春。遙憶平山堂外路，不知攀折又何人。」又「故人好似長亭柳，一路青青送出城。」三用柳，極見情韻。其他佳句如「他鄉最怕逢今夕，月自團圓客自孤。」「回思往事都如夢，不及窻前月色明。」兩用月，亦饒意味。

　　戊戌秋，老彤自揭陽過汕頭，寓洪氏園，壁間獨掛余詩一幀。伯瑤見之，憮然起鄉思，即題其上云：「彤老鼓舵南下，與蘭史把晤在邇。余旣切舊雨之懷，又動離居之感，聊假筆墨，以寫肝腸，兼致蘭史詩云：梅癡之畫如高士，蘭史之詩如美人。美人愈看愈不厭，神光離合來相親。高士高迥已絕塵，山中雪滿無四鄰。胡為顧我滄海濱，直與海鶴同精神。壁間獨掛河陽字，一片秋聲動人意。十年棖觸舊雨心，山海茫茫夢難寄。西風昨夜吹芙渠，紫薇花開露凝珠。君行在卽傷離居，芭蕉心卷我不舒。倘逢騎省一問訉，香海秋興今何如。」老彤又字梅癡，最工畫梅，愛用兩峰法。

　　庚子七月，京師被圍，糧糈幾絕。王幼霞給諫（鵬運）、朱古微侍郎（祖謀）、劉伯崇殿撰（福姚），同處危城，戀闕不去，於砲聲槍響中強為消遣。分韻填詞，彙成《庚子秋詞》一卷。三家皆工詞，此卷借題抒意憂時之什也。伯崇所作，曾為余書扇三首，今錄之：〈思歸樂〉云：「易水悲歌燕市酒。容幾輩、椎埋屠狗。攬鏡自傷憔悴久。莫更說、健兒身手。　    落葉驚風吹隴首。暮色起、兩三亭堠。雁門李廣尙在否。祗今月、明依舊。」〔定風波〕云：「瘦馬嘶風不肯停。郎當鈴語送歸程。頭白老烏何處止。餘幾。定巢還傍柳邊青。　    流水替傳羈客恨，衰楊解作斷腸聲。難得一宵愁裏睡。沈醉。曉風殘月又須醒。」〈琴調相思引〉云：「老屋疏檠一欠申。亂愁多似夢中雲。鎭無聊處，寒月一痕新。　   垂老儒冠能傲客，久居山鬼喜窺人。世情銷盡，翻讀送窮文。」語多悲壯，詞境之變格也。

伯崇殿撰恂恂儒稚，不矜才使氣，令人欽敬。壬寅二月，薄游香海，與余之以酒杯書卷話晨夕者逾旬。臨别，次韻贈余詩云：「南國知名久，論交有夢思。萬言平虜策，五字感懷詩。滄海橫流日，空山獨立時。篋中琴劍在，心事爾能知。」、「百尺高樓上，圖書結古懽。雲烟身外過，花月醉中看。舉世需才急，閒雲出岫難。海濱誠樂土，珍重有春寒。」二詩推許逾量，不敢當也。

　　古微侍郞所製《彊村詞》一卷，氣息靜穆，意味自生，非徒矜情韻一派所能及。夜窓展卷，如對其人。風度溫溫，弁陽嘯翁在几席間也。再錄長短調數章入詩話。〈菩薩蠻〉調云：「纔調龍餅留人語。旋捐寶玦催人去。去住兩朦朧。靈犀無路通。　   朝朝翻象局。懶劃瓊釵卜。不到落花時，春愁君不知。」〈淸平樂〉調〈南雄試院晚桂深冬始花〉云：「蜂黃未斛。香外梅塵撲。碎糝辟寒金簇簇。驚起月中人獨。　   年年夢冷仙梯。凌寒露粟侵肌。銷得鈿筐淚點，畫闌秋去多時。」〈霜葉飛〉調〈滬上喜遇半塘翁〉云：「過江人暮經年事，燈牀重話秋雨。北風驅雁暫成行，飛泊寒箏柱。伴獨客、零宮斷羽。天涯惟有啼鵑苦。謾浪說浮家，冷夢落、滄波幾隊，白鷗同住。　   長記墮策吹塵，浮雲蔽眼，上東門外歧路。賸烽驚斷後歸魂，嗚咽銅駝語。笑一夕、枯槎竟渡。腥塵還傍蠻江去。要故人、登臨倦，自結春帆，素馨開處。」〈高陽臺〉調〈惠州西湖朝雲墓〉云：「連岫平烟，淸波小鏡，妝成縮本西湖。語變炎禽，年光細草催枯。分明玉塔紅棉路，笑暫來、客意疏蕪。太匆匆，拖策天涯，疊鼓城隅。　    一杯銷與羅浮碧，占淸新風日，天與髯蘇。片霎鵑聲，朝霞飄墮漚珠。丹成不共維摩去，怕散花、人比山孤。熨歸魂，小碣蠻花，留偈如如。」

　　少時遇菊坡書院課期，每詣聽陳蘭甫先生講書。講畢，同集院中山亭朝飯，山陰汪莘伯太守（兆銓）年最少，翩翩文采，頗心儀之，而未嘗一握談。蓋兩家相望，一席無緣也。辛丑五月返里，伯澄從兄邀飮養志園。重晤莘伯，把杯話舊，懽若平生。余髮已見二毛，莘伯鬚髯如戟矣。越日，為余題《載酒圖》一詞，用〈摸魚子〉調，云：「歎年年、徵歌載酒，高陽舊侶餘幾。天涯醉墨都題徧，贏得淸愁如此。君倦矣。君莫灑、君家騎省悲秋淚。紛紛麈世。問海島看花，虛堂說劍，才調更誰比。　   聞名久，一笑相逢眼底。鬢絲都已憔悴。驚筵雄辨剛中酒，猶有昔時豪氣。須料理。更底處、山靈與我呼知己。丹青卷裏。添幾個盟鷗，半船釀具，相約老煙水。」余次韻和云：「問故園、壺觴風月，故人歡會能幾。越臺詞社搏沙散，我又飄零似此。游倦矣。笑篋裏、詩歌都是江湖淚。是何年世。認萬樹梅花，千家團扇，心事劍南比。　   清詞好，傳徧尊前月底。浮名拚博憔悴。茂陵弟子皆絲鬢，彩筆讓君才氣。還更理。海外舊、冰絃喚鶴為知己。青山畫裏。待結個桃源，商量草稿，高唱答雲水。」「清詞」句，謂辛伯詞曾錄入《粵東詞鈔》。「茂陵」句，謂辛伯與余均受學葉蘭臺先師門下也。

　　丁叔雅戶部（惠康），豐順中丞公子，以貴介文弱，瀏亮中外大勢。辭郎秩而若浼，棄田園而不居。飢鳳江湖，臥龍山野。范秀才視天下為己任，杜工部因喪亂而益才。文章之美，家國之感也。所著詩文，已盛傳海內，邱仲閼稱為第二之龔定庵。前年因仲閼介紹，使余兩人抵掌于海天空闊處。四山屹立，萬象寂然。廣武之歎，青梅之飮，何以逾此。承題《江湖載酒圖》四絕，云：「詞人作賦傷騎省，王子搴舟感鄂君。憶得臨波弄環珮，南天花雨正繽紛。」「滿地江湖歸白髮，中年絲竹濕青衫。尋常亦有傷春感，不見題詩紀阿男。」「松陵韻事最風流，搖落江潭二十秋。但得春衫換佳釀，年年吹笛木蘭舟。」「虛聞打槳同王令，容易成陰愴牧之。一樣芬芳與悱惻，貞元全盛不多時。」四詩酷肖定公，然定公天下才也。

　　余與長白桂竹君秋曹（桂林）于役海外三年。日則對食，夜則聯牀。憂患相關，視同手足。三載後，又得同舟東歸。雖約逾年在都相見，余以居憂愆期。然丙申竹君來羊城，留宿村居。兒女家人，均出相見，實為吾兩人愜心之事。及丁酉夏，竹君別去游楚北，曾緘寄其途中詩。余屢覆函，久未見答，猶日冀得其消息。迨晤張在初星使（德彝），始知竹君果死矣。竹君無子，客死異鄕，實堪一慟。所著各種，俱以稿本付余。唱和諸作，亦刊拙集內，又彙寄邱菽園，錄入《洞天揮塵》中，蓋恐負竹君所託也。茲復取來詩，編入詩話。噫！此函為竹君絕筆矣。〈過金陵〉云：「大江東去浪花翻，直鼓飈輪過白門。城郭金湯新市井，雲山玉壘舊軍屯。南朝已醒繁華夢，北里空銷黯淡魂（奏淮風月，大非昔比）。今日世間更多事，古來興廢莫重論。」〈登黃鶴樓〉云：「詩名仙迹豔傳聞，仙去詩陳賸白雲。好句能存人尚在，故鄉不見日將曛。漢陽樹外官開路（時鐵路新開），鸚鵡洲邊我弔君。滿地江湖無着處，欲乘黄鶴過氤氳。」

　　陸鏡涵為余言：香山林天衢，號石橋。生少孤，家貧，商於滬以奉母，終日把卷微哦。詩筆自秀，與高太癡（瑩）相唱和。未幾，鬱鬱以終，年僅二旬外。臨歿，獨以詩稿付託，若預知。余友之有君好網拾朋舊遺墨者，囑選入詩話。為披閱一過，賸草寥寥，饒有情韻。太癡以詩名海上，萬翠雅、李二寶兩校書，均執贄稱女弟子，石橋集隨園句為七絕四章以豔之，云：「流管淸絲夜不停，佳人相約拜先生。漫愁勝令傳江國，二十華年海內驚（時太癡年纔弱冠）。」「詩惟庾鮑字鍾王，惹得傾城士女狂。到底難銷才子氣，千秋衣鉢有紅妝。」「似汝瓊枝來立雪，金燈須向舞筵明。名山事業憑誰付，同撥琵琶第一聲。」「小草得春比樹先，從游兩個女雲仙。不堪揩眼風前認，半為花憐半自憐。」〈春閨〉三絕云：「妝成對鏡薄凝脂，絕代容華也自知。阿姊尙嫌眉黛淺，敎添濃翠學趨時。」「虛堂不自避嫌疑，女伴憐深語密時。翹首忽■鸚鵡覺，悔將心事訴人知。」「春色無端到謝家，怕將春夢憶繁華。侍兒不解當年恨，為報新開姊妹花。」其詩皆學隨園一派。

　　桂東原秀才（埴），少負異質，博涉善記，又工篆書。去歲獨騎一馬赴試，河南有人傳誦其途上所作數首，各具新意。〈邯鄲道中〉云：「黃沙漠漠薊雲寒，匹馬南行天地寬。燕市不逢古屠狗，無端歌泣和皆難。」〈月夜有懷〉云：「碧天萬里淨無塵，獨立蒼茫數雁羣。一樣夜深間步月，今宵對影昨三人。」〈湯陰岳廟題壁〉云：「少年頗亦言兵事，愛國今瞻武穆祠。躍馬中原口騰笑，羞將北伐入新詩。」末一首尤覺悲壯。

　　周鐵孫學博有《劍虹樓詞》四卷，已刊行。鐵孫曾游燕市，揮金豪飮，頗有俠士風。以故，慷慨悲歌，一發之于詩。家在博羅羅浮，晴翠日，日列其窓几，屢約登鐵橋飛雲，然未一游也。見余《羅浮游記》，乃大笑緣慳。余前月歸里，遇鐵孫于楊子宅邊，即邀登市樓狂飮。誦其近日所作二絕，意興甚高，記錄于此，詩云：「載酒江湖策六鰲，佯狂撥盡海雲高。今宵第四橋邊路，月色簫聲尙足豪。」「愁多于酒本難澆，夢裏琴尊自暮朝。我似步兵舊心緒，蓴鱸滋味問秋潮。」鐵孫集中贈余詩詞，獎借期許，讀之恧然，不敢錄一語。蓋仿陳蘭甫先生序《聽松廬詩錄》例也。

　　汕頭設有閱報公所，其内復建尊孔社，每日延同文學堂監督邱仙根工部演說孔敎大義，發明聖學，激起愛國崇敎之心。士商聽者，絡繹不絕。工部題詩云：「大海潮來獨倚闌，七千里外冷朝官。重提孔子尊王義，如日中天萬象看。」王嘵滄廣文和云：「黑風吹浪打危闌，並用聞君擅五官。三唱雄雞天已白，手扶紅日海頭看。」二詩一時傳誦。余亦和云：「中州王氣未凋闌，日誦毛詩付寫官。孔敎郤無奇異處，倫常日用任人看。」

　　上海才女薛錦琴，自在張園演說拒俄之事，西人咸稱為愛國女士。且有由倫敦貽書購其照影者。風氣初開，名馳域外。其實上海才嫒，近時不止薛錦琴一人。衡山陳擷芬女史，夢坡孝廉之女，伯商太史（鼎）姪女也。年十九，博覽羣書，兼通西籍。畫梅學王會稽，寫隸摹華山、禮器諸碑，秀勁嚴整。在滬上所得筆潤，悉以充賬捐，人皆義之。擷芬旣承家學，生具異質，有〈詠史〉數律，其〈詠張子房〉云：「誅秦滅楚博侯封，儒者勛名百代宗。决策縱横揮走狗，報仇終始屬眞龍。傳來秘本逢黃石，保得殘軀便赤松。畢竟神仙都幻託，羡君退就兩從容。」又〈詠李鄴侯〉云：「白衣長史是眞靈，衡岱棲遲幾度經。兩個功臣歸保護，三朝家事賴調停。山中宰輔元賓友，榻上君王伴客星。底事神仙輸慧眼，敬輿終始未蒙青。」按：詠史詩非熟通史部者，不能下筆。今乃出諸韶年女士，眞異才也。

　　擷芬來書皆稱女弟子，嘗寄余聯云：「我欲喜浮海之從，愧非仲氏；師旣以無類為敎，肯讓隨園。」甚愧其意。至甲辰七月，始來見余於在山泉。閨儀恭肅，辭令嫺雅。叩其學業，事事詳答。蓋日進無量，自非虛騖涉獵一流矣。臨別，又書一聯云：「一紙風聲塗毒鼓，滿庭秋色自由花。」用新名詞，更不見著迹。

　　嘉應陳夢石明經（崧），著《東溪叢書》，內分二十四種，近已刊者為算學八種、詩一册。疇人之學，吾粵推鄒特夫徵君後一人。學術千秋，生徒累百。金山學堂延為教習，今年亦七十矣。余未獲與明經謀面，承贈詩訂交，刊載集中。幷為亡婦撰《飛素閣詩》序。偉文厚誼，感佩莫忘。明經之詩，於詠史一門，議論獨闢，未經人道。非學博識高，不能為也。先錄兩絕句，以窺一斑，〈項羽本紀書後〉云：「五年殘戮等閒過，垓下重圍喚奈何。畢竟英雄情最重，一姬一馬獨悲歌。」〈詠四皓〉云：「把臂商山避世深，老來翻有出山心。如何不受高皇罵，却要東宮太子金。」

　　詠史樂府，前輩推張南山先生與先大父明經公為第一。（據陳璞輯《粵東文苑傳稿》云，潘恕樂府一卷，張維屏外，無與頡頏。）若史論，則近時以張肖廬、譚壽伯為文界傑出。壽伯所作百餘篇，論精辭達，惜未刊行，旋卽下世，遺稿恐散佚矣。肖廬先生，南海貢生，名品楨，年八十一。授徒九江，人稱隱君子。承寄示所刊《淸修閣集》，史論一門，語奇而正。每一展讀，歎為言人所未言。詩四册，淸逸穴寥，深得山水之助。蓋肖廬叟屢游羅浮、西樵，又登躡桂林諸名峯也。五古〈白雲洞觀瀑〉云：「遙穿林際來，忽訝雨聲疾。尋步上山巔，泉奔勢欲溢。萬斛湧珠璣，著手光乍失。三湖遞相注，涓流何時畢。從空瀉淙淙，擊石轉泊泊。雲際擁白龍，蜿蜒下晴日。雪花滿苔磴，坐久寒生慄。田疇資灌漑，洵備甘霖質。乃知澤物功，本自巖阿出。有本固如斯，可悟吾儒術。」摘句〈游華首臺〉云：「彩蜺掛處光常逼，棲鳥啼時翠欲流。」〈白鶴觀〉云：「瀑聲冷徹虛堂內，山色清含暮靄中。」〈酥醪觀〉云：「世外虛傳蓬島勝，座中爭說釀泉甘。」〈分霞嶺〉云：「煙霞氣自通南北，風雨時看倐合離。」句多警切。

　　壽伯茂才，名澍釗，花縣人。所為史論，獨標見解，措辭亦得蘭甫先生「簡明不漏」四字之訣。嘗與余論文，自言學《孟子》，如眉山父子魄大而氣盛，亦由孟出也。遺稿未刋，余甚惜之。茂才文筆蒼健，詩却婉約多姿。〈石亭池館賞牡丹〉云：「一從花埭賞芳姿，又醉東風過石池。學士才華金谷酒，藥闌春色玉堂詩。人修豔福來偏早，天遣名花放偶遲。富貴莫敎塵俗凂，祇應摛藻賦清詞。」〈珠江感舊〉云：「衞情披遍楚江寒，雲水微茫淡裏看。寶帳香銷燈影冷，畫船人靜月光闌。頻年薄倖詩名藉，到處句留酒債寬。惆悵驚鴻千里恨，琵琶休向耳邊彈。」〈珠江竹枝〉云：「迎珠街口海珠南，花舫月涼雲半緘。前日小姑初脫褐，香羅新試雪青衫。江干煙柳碧如絲，隔水人來唱竹枝。記得定情三五夜，姻緣艇上月明時。」粤俗：女子將嫁禱神，謂之脫褐。姻緣艇則留髡船名，以之入詩，頗覺豔冶。

　　余寓會城西蘆荻港，時有隣翁蘇樸舟（棫）。年老授徒，性嗜吟詠，日就其談詩。伊一生追摹陳獨漉，有〈詠史〉七律尤工，今不復記憶矣。丁亥余游外洋，樸翁賦四律以壯行色。迨歸走訪，則翁已作古人。所著《寄疏慵館詩文鈔》、《蘭瑞草堂詩話》，均無力付刊，為之慨歎。贈余四詩，擇錄其一云：「風雨空山道自尊，不圖書幣欵君門。金鍼普度饒多術，華國文章本一原。講席欣陪鰲背客，雪泥留得鱣堂痕。鯉庭歸省知猶健，軟脚筵張厠舉罇。」又〈羊城竹枝詞〉二十四首，僅記其三云：「相邀隨喜費商量，嬌喘輕微怯路長。未盡呼鑾三百級，汗珠先褪粉痕香。」「約伴游春拚不眠，挑燈粧就鬢雲鮮。更擕輕便妝臺小，粉臉重匀始上船。」「游人如海復如山，船向潘園一字環。最是塵囂儂最怕，隔溪樓築兩三間。」別有思致，為一時傳誦。
        蘿岡鄕詩社，以梅花六詠命題，得卷彙呈長樂初將軍（長善）評甲乙。拙卷列第三，軍帥於獎謝外，復書贈一聯，時余年十六耳。軍帥在粤，嚴束旗丁，不得騎恣。而禮賢下士，粤中名輩，多與宴游。慶蕉園宮保（慶保）之後，儒將風流，無其匹焉。所著《芝隱室詩鈔》，猶記二律。〈登黃鶴樓〉云：「沙鳥風帆入望收，暮雲寒雨此登樓。仙人一去歲月古，黃鶴不來天地秋。海國烽煙何日靜，西風江漢接天浮。憑闌無限滄桑感，吹入梅花笛亦愁。」〈巡邊〉云：「大漠窮秋草正肥，健兒隊隊馬如飛。干旌耀日爭前導，羽扇臨風效一揮。極塞黃塵消客鬢，滿山紅葉撲征衣。建昌東望桃林口，落照長河且駐騑。」前首高超，後首雄渾，亦不易到。

　　甲戌，余年十七，飮柳橋古道何蓮身待詔（瑗玉）家。酒酣，與客論史，議論縱橫， 四座驚詫，咸目為狂。獨何丈許為奇士，欲以女字。余聞有所聘，乃止。因感其意，賦詩二首，云：「華年玉潤自翩翩，呵氣成雲上九天。誰識綠衣參末座，酒酣豪氣壓當筵。」「斗酒曾敎讀漢書，文章器業近來無。舜欽獨被祁公賞，爭奈羅敷自有夫。」及丁亥，余悼亡，遠客海外。何丈復貽書，許以次女續婿，余宛轉覆函稱謝，末綴二詩云：「奔走風塵愧不才，祁公何事復相推。兩番許借瓊漿飮，惜欠溫家玉鏡臺。」、「悵望銀河獨愴神，牛衣誰與話酸辛。可知旅館孤燈夜，夢返寒閨有舊人。」何丈素負奇氣，曾游吳越、齊、燕，登泰、華、天目、天台、雁宕。工刻印、畫梅，精鑒別書畫。前年方欲趨訪，話羅浮之勝，不意遽作古人矣。令嗣子肅大令服闋入都，過香海晤余，出贈墨梅摺疊，何丈絕筆也。所著南北游記、書畫所見錄十餘卷，尚未刋行。余擬為撰墓志，以報一生知己。先錄其舊題余《桐院讀畫圖》一絕云：「半榻茶煙驚鶴夢，落花隨雨撲秋塍。桐陰把卷清如水，名士前身或是僧。」

卷三

　　武進湯貞愍公（貽汾）以畫梅名，而山水尤靜細，書卷之氣盎然，思翁一路佳構也。家藏《紅豆村莊填詞圖》便面，貞愍自題云：「潦倒詞塲六十秋，自拋紅豆種離愁。村扉一出人爭識，翠板紅牙拜白頭。」貞愍工詞，蔣劍人詞話載其數闋，惜無專集也。

　　江南之亂，畫人以節烈相高者，戴醇士諡文節，湯雨生諡貞愍，夏鳴之、錢叔蓋以官小，無請謚者。然身後同輝畫史，各有千秋。寸幅零縑，珍同拱璧，所謂道同趣一也。鳴之先生名鑾，秣陵人，捐軀於戰陣中。性倜儻，詩畫皆具奇氣。從伯祖德輿方伯公曾延至粵，所繪《海山仙館圖》，細皴密點，全仿耕煙老人。餘寫花鳥，則粗枝大葉，其氣魄較李復堂為雄大。余家雙桐圃屏障，多其遺墨，有白綬帶鳥桃花一幀，自題一詩云：「朝游天台山，暮宿元都觀。辟榖無奇方，香嚼桃花瓣。桃花染赤心，浣潔住銀漢。日對九張機，織成文絢爛。終厭鉛華紛，返眞歸平澹。何事丹已成，白衣仍不換。」

　　鳴之先生與先祖交莫逆，同游嶺西，多唱和之什。曾畫牡丹團扇送先祖。歸粵東，并附一詩云：「贈行多折柳，我獨寫天香。欲借花王福，歸舲報吉羊。」花學徐崇嗣，嬌妍如笑，先生得意之筆也。

　　余至東官謁張文烈公（家玉）祠於山頂，祠壁嵌公詩扇石刻，求得拓本以歸。詩為億內二絕，敬錄卷內，云：「閨中昨日起離愁，楊柳青青送客舟。今夕悽凉又何處，半帆煙雨楚江秋。」「連江風雨雁爭飛，目斷南天淚滿衣。少婦夜深休閉閣，征人多向夢中歸。」公間關起義，慷慨成仁，而眷戀閨情如此。其後。夫人亦在道滘身殉，君臣夫婦，氣炳日星，宜夫百載後讀之，光騰紙上也。居梅生集中有次韻追和二首，附記于此：「愁說閨中少婦愁，客情何處滯扁舟。壯心未已還傷別，楊柳依依一夜秋。增城遺恨目猶飛，道滘香魂血污衣。地下應無銀漢隔，平陵冥漠好同歸。」張璩子金吾（家珍），年十六，從其兄文烈公起兵。英勇絕倫，殺敵無算。常得良馬，推鋒陷陣，數建奇功。馬死，葬之龍門山中。一夜，夢見馬馳驅如昔，悲鳴戀戀，覺而為詩弔之。其辭云：「久失飛黃馬，空餘血戰衣。可憐橫草後，不得裹屍歸。力盡猶追敵，功高幾潰圍。年來生髀肉，夢爾淚頻揮。」按璩子先生工畫蘭，張祠亦有石刻拓本，梅生亦題其後云：「盛年最念張公子，百戰身孤萬事空。賸墨獨留騷怨在，花花葉葉所南翁。」「花花葉葉意蕭疏，空際芳馨尚襲於。相對眞成不敢燕，陸離冠劍似金吾。」

　　東官祁氏，余嘗往還。然求其先世《水部集》，不可得。按文友水部，阮亭同年，《漁洋詩話》稱其「滿江新水長魚蝦」句，時人以「祁魚蝦」呼之。惟聞水部全集，不復有勝於此作者。詩人單句，偶藉名宿揄揚，遂以不朽，此眞為幸福。否則，名隨身殞，沒同秋草，更無人知。水部能詩者矣。梅生游東官，亦曾感詠其事云：「珊瑚洲畔水平田，江上魚蝦不值錢。苦憶國初祁水部，■篇神韻至今傳。」■■■■■■■余曾謁葉蘭臺先生，於越華■院。先生張盛筵欵客，幷出陳其年填詞圖盡，與姚伯華、冒鶴亭同觀。圖長■丈餘，先生宦京時所手摹者。畫、字皆畢肖。繪其年■■手握■管攤書，長髯秀目，神采風流，令人豔慕。旁■美人坐蕉葉，■■■■■■■■。卷中題者，一時流覽難盡，先生云：「以尤西堂〈洞仙歌〉四詞為最■■■■■■■成此卷。末有先生綴題長古一篇，今不復記憶矣。是日，余賦〈掃花游〉一闋云：「■梅勸酒，■墜粉池臺，暗香飛滿。翠簾乍捲。繼西園韻事，石林■■。畫■書床，要與詞仙共欵。錦波輭。襯一角夕陽，紅上蕉院。        ■湖海人■遠。■■■霜髯，笑拈銀管。綠么細按。怕歌起艷情，紫雲偷怨。倩影傳神，妙筆重摹粉箋。舊題徧。付尊前、鈿簫吹緩。」又張憶娘簪花圖亦長丈餘，楊子鶴手筆，題者不可勝數，袁子才所謂「國初諸老風情甚，袖角裙邊半姓名」者也，圖入粵中歸辛氏。前年余得假觀于伯澄從兄秋曉庵中，亦填〈減字木蘭花〉一闋云：「橫波剪剪，似向鮫綃■■兒。識面偏遲，袖角裙邊綴小詩。    花魂未醒，千古憐香同問影。紅豆生生，也向枝頭附姓名。」末二語，謂余方為洪銀娘繪《紅豆圖》徵題也，余作詩畫，誰不欲■錄詩詞。此兩圖最關余眼福，巴人適意，遂自忘其陋耳。

　　余生平聞其行事，慕其為人，願相見者得四人，曰安曉峯（維峻）、曰壽伯福（壽富）、曰■鐵衫（䤋）、曰丁叔雅（惠康）。伯福闔門完節，遺墨塵沙。天上玉棺，難尋酹■。曉峯賜環，余曾贈以一詩，刋《上海報》（詩附下：五載留臺力可癉，賜環容得舊披□。■祖宗天地■無對，亢葬忠誠出倍難。漫請尚方除霧氣，誰追直諫繼言官。九重章奏思回擲，感泣君恩膽更寒。）不知其見否。叔雅則得其人而交矣。鐵衫孝廉，山陰人。■稚權奇，善拳刺，酒酣悲歌，不可一世。其血性文藝，余皆聞自何倚數者。前■豪游粵東，恨未得一見也。今閱《上海報》，有其〈感事舊作〉三首，急攫入詩話，云：「羽檄西馳日，戈鋌北伐時。飛騰憑上將，撫馭屬王師。瀚海傳烽急，天山落日遲。氏羌諸部落，拭目望旌旗。」「白草和闐域，雄關夕照開。安邊須在德，伐叛可無才。月黑重圍合，風高萬馬來。蒼蒼葱嶺逈，一片角聲哀。」「戈壁窮荒阻，材官技擊豪。鳴鞭千里徹，卓馬萬蜂高。漢月傳刁斗，胡霜拂寶刀。近聞飛將在，虜騎雪山逃。」遒健雄渾，酷似浣花。

　　伯福太史，維新初派，貴介清才。戊戌前，曾有〈與八旗兄弟書〉，哀痛警切，閱者感奮。而詩才亦正佳妙。〈送任父之申江〉云：「飛絮亂晴煙，飛花撲綺筵。春風一回送，飄泊去南天。夫子青雲器，高吟白馬篇。空勞賈生哭，不薦禰衡賢。長揖辭京國，揚舲指媚川。海雲愁望闕，嶺樹引歸船。寶劍終騰匣，明珠暫伏淵。江湖閒歲月，好自惜華年。」〈和君遂〉云：「故人天末問平安，拈筆臨風意萬端。浩刦華彝同苦毒，危時仕隱兩艱難。白雲芳草應無恙，玉宇瓊樓日愈寒。別後情懷驗雙袖，至今熱血不曾乾。」

　　先曾祖分轉公嚮慕黎二樵先生，購其詩書畫，懸之一室，顏曰「黎齋」，蓋仿覃谿「蘇齋」、仲卿「鄺齋」之例。謝里甫太史（蘭生）繪圖，海外名士游嶺南者，靡不知黎齋。一時文宴，五羊稱盛（見邑志及張維屏《藝談錄》、陳曇《補南海百詠》）。故題黎齋詩成一巨帙，惜當時未刋為名勝集。茲因編錄詩話，謹擇其長篇鉅作，傳播藝林，亦述祖德，揚風雅，盡小子之責也。吳蘭雪刺史（嵩梁）云：「東樵西樵樵所居，石谿一水吾所漁。漁樵並時不相見，各以新詩闢生面。樵詩鑿險山為穿，怒龍出峽風湧泉。雷雨忽收眾峯靜，月華皎皎雲娟娟。漁詩擲筆青天外，騏驥踏空九州隘。有時造意入深微，滄海浮杯舟一芥。以止出奇奇愈妙，詩境不同皆獨造。江山靈秀萃兩生，蘇齋一老心為傾（按：蘭雪《香蘇山館詩鈔》改為『十年早締蘇齋盟』）。樵乎翩然采芝去，新句如花開古樹。漁也孤吟持釣竿，鰲背跂脚天風寒。吾輩千秋貴知己，契合何須論生死。黎齋今見瓣香人，私淑居然稱弟子。嶺南名士多於鯽，太息難逢此狂客。先友魚山後芷灣，恨不從君看潑墨。草堂五百四奇峯，詩骨瘦削青芙蓉。魚樵身後定同社，醉踏仙山雲萬重。」許青士常少（乃濟）云：「祝融帝子吐光怪，欲與詩城闢一界。茫茫積水浮東南，珠宮貝闕逞狡獪。偶然誕厥二樵子，手把珊瑚騎赤鯉。赤鯉作駕珊瑚鞭，來去東西二樵裏。更上羅浮觀日出，手捧朱輪海光溢。科頭跣足狂叫絕，志明道士供揮叱。生平於詩無不工，瓌寶湧出馮夷宮。坐令眾目為眩惑，海波晃漾光摩空。尤工書畫稱軼輪，一一精妙皆入神。異哉此子負三絕，即論四海能幾人。我讀樵詩輒拜倒，恨不見樵共追討。買絲欲繡平原君，靜室焚香伴灑掃。潘郎愛樵入骨髓，自闢清齋靜無滓。零縑斷楮盡搜羅，樵如有靈呼定起。君不見北平學士奉髯蘇，年年邊豆陳屠蘇。請君更作笠屐圖，樵乎庶與髯蘇俱。」仲拓庵明府（振履）云：「少時曾過丹稜縣，大雅堂前驚剏見。杜老詩源捲怒濤，渚翁筆陣排飛電。又曾北到夕陽寺，四壁蒼松饒古致。妙手疑傳顧虎頭，滿室森寒落山翠。今來作吏風塵中，應官聽鼓何匆匆。絕無沆瀣灌耳目，但見渣滓填心胸。白沙甘泉不復睹，羅山浮山阻風雨。擊鉢空令海鬼愁，剪籐欲共山靈語。長鬣三山老布衣（謂劉三山孝廉），訂交去歲新相知。忽來示我黎齋圖，屬我暇日贈以詩。云有山人二樵子，至老不遇窮困死。知己空期五百年，世人舍目徒尚耳。潘生鈞石眞解人，寶之不啻蕭子雲。零箋賸墨重拂拭，先生奕奕如有神。精構草堂三五架，徧貼二樵詩字畫。匣裏全空市骨金，壁間陡長連城價。良日剛逢花揆覽，海舟石壘親臨勘。榜人遙指西樵山，倦容如笑烟鬟歛。半臂橫撐大海邊，七十二峯高插天。紫雲翠雲互摩盪，大珠小珠如鈎連。東樵之秀吾未見，此山如識樵夫面。僻陋難齊五嶽名，神奇未藉三壺顯。嶺樹巖花競翹秀，蠻煙瘴雨空孱愁。正如豪傑在草莽，那比金張生世冑。卓哉鈞石具深情，列冊徵詩乞品評。惜我官非太史氏，留詩不足傳其名。伸紙淋漓乍揮筆，篷窓忽變風雲色。捲圖卒悉走且驚，鏗然非金亦非石。嗟乎二樵如有靈，展卷呼之應欲出。」張南山太守（維屏）云：「五侯七貴炙手熱，身後姓名冷於雪。樵夫當日無寸田，至今手蹟人爭傳。同時數子騷壇盛，君詩自闢蠶叢徑。倪黃之畫蘇黃書，不朽早從死前定。潘郎少年好懷抱，心服樵夫甘拜倒。齋顏一字名以黎，似有藥煙來縹緲。南園芳草今猶存，石鼎却非瑤石孫。後黎若與前黎較，不讓牡丹花狀元。」

　　劉與樵先生（步蟾）有集黎齋四律，亦題册內，均名作也。同錄於此：「耆舊風流邈古懽，後先吟望此雞壇。洛陽紙貴眞傳遍，蕭寺紗籠未覺難。筆底雲煙留供養，身前珠玉走飢寒。何須奇字勞相問，且作侯芭一例看。」「當時四傑本齊名，三絕尤推老筆橫。不第方干聲最藉，高軒韓愈過曾驚。弓衣繡未傳遺句，主客圖堪續舊盟。白眼更誰狂態在，也應低首向宣城。」「素蛾曲唱古邕州，曾為攀條感昔游。鄉國別離名士老，歲華遲暮美人愁。西征賦後無青鳥，東海歸來有白鷗。禪病眾香亭夢悄，藥烟花氣儘句留。」「貫月凌雲技總奇，通靈須仗鬼神司。夢吞丹篆關天授，像鑄黃金隔世師。飯顆山前癯骨相，成連海上古心期。懸琴我有焦桐感，識曲中郎儻屬誰。」

　　蘭甫先生不獨以經史考據天文擅長，即詩詞亦卓卓可傳。惟遺命不刋入集部。去冬，朱古微侍郎與余言，欲索余所輯《粵東詞鈔》，一讀蘭甫先生遺作。篋中適無是書，此板舊藏楊椒坪丈處，今且散失矣。茲從《粵東詞鈔》內憶錄三首，又從《花南軒筆記》鈔出七首，當寄示侍郎也。〈憶秦娥〉曲〈江舟中遇沈偉士〉云：「關山路。詞人千里還相遇。還相遇。檀糟銀燭，滿樓香霧。　    夜深催掛蒲帆去。明朝惜別知何處。知何處。紅梅驛畔，冷煙殘雨。」〈如夢令‧春日對雲館作〉云：「亭畔碧桃花樹。一日繞花千度。幾日不曾來，換了滿階紅雨。歸去。歸去。去向百花中住。」〈望漢月‧舟夜聞笛〉云：「日暮間雲千里。柳外孤篷纔繫。一聲長笛是誰家，定在小紅樓裏。　   夜深蓮漏轉，愁聽得、乍低還起。知他何事暗銷魂，吹到月斜人睡。」〈浣溪紗‧途中作〉云：「千里西江曲曲流。布帆無力滯歸舟。再遲三日又新秋。　    岸柳學人腰樣瘦。草虫說我夢中愁，情懷不似少年游。」〈滿庭芳‧馬彬士孝廉春闈報罷，歸途有白傅琵琶之感，填此以解之〉，詞云：「蓮子陂塘，柳絲門巷，有客重繫游驄。桃花一樹，不似舊時紅。相見何如未見，漫贏得、粉淚千重。添惆悵，愁枝病蕊，禁得幾春風。　    朦朧。如中酒，鴻泥印爪，直恁匆匆。歎天涯漂泊，此恨還同。莫聽琵琶怨曲，傷心事、催上眉峰。相思夢，休隨粉蝶，再入百花叢。」〈百字令‧夏日過七里灘，飛雨忽來，涼沁肌骨。推篷看山，新黛如沐。嵐影入水，扁舟如行綠玻璃中。臨流洗筆，賦成此闋。倘與樊榭老仙倚笛歌之，當亦眾山皆響也〉，詞云：「江流七里，是山痕寸寸，染成濃碧。兩岸畫眉聲不斷，催送蒲帆風急。疊嶂皺煙，明波醮樹，小李將軍筆。飛來山雨，滿船涼翠吹入。　    便欲艤櫂蘆花，漁翁借我，一領閒簑笠。不為鱸香兼酒美，只愛嵐光呼吸。野水投竿，高臺嘯月，何代無狂客。晚來新霽，一星雲外猶濕。」〈念奴嬌‧張韶臺孝廉前在南昌，歸里携一雛姬，至清遠峽小病，風雨中奄然而逝，葬之峽山。韶臺悼之，既屬余文其碣，復作《凝碧灣》曲本屬題〉云：「一灣愁碧，記年時曾照，雙鬟嬌影。手弄花枝隨大婦，清曉同窺鸞鏡。佇月衣單，凌波步怯，釀得春成病。五更風雨，嫩紅無語飛盡。　    愁絕兩岸青山，深深埋玉，零落花鈿冷。夜半秋墳詩唱徹，更比哀猿怕聽。斷石縈煙，凉泉瀉峽，尚帶殘妝粉。香魂休睡，試憑橫竹吹醒。」〈綠意‧賦苔痕〉云：「空庭雨積。漸染成淺黛，延緣牆隙。正是池塘，春草生時，難辨兩般顏色。閒門深掩無人到，已滿地、翠煙如織。又暗添、幾縷蛙涎，裊裊篆紋猶濕。　    應悞廻闌倚遍，怕行近滑了，穿花雙屐。似淡還濃，漠漠平鋪，只道綠槐陰密。黃昏小立成銷黯，恰看到、斜陽成碧。謝樹頭、吹落嫣紅，一霎破伊岑寂。」〈八聲甘州‧韶臺與余同出都，韶臺先歸，余小住金陵，歸舟偶閱昔年唱和驛柳詞，因題此闋〉云：「記蘆溝煙柳和新詞，悽斷小銀箏。悵飛花飛絮，催人過盡，水驛山程。此日天涯依舊，書劍共飄零。却恐愁邊鬢，添了星星。　   憔悴江南倦客，更句留十日，酒夢纔醒。愛吟箋檢點，深夜對枯檠。只如今、怕■楊柳，甚年年、慣作別離聲。歸來好、南園煙水，更結鷗盟。」〈一枝春‧里中人日例有花埭之游，余以小病閉閣不出。案頭水仙作花，山農復致緋桃，紅豔欲醉。頹然隱几，口占小詞寫之〉，詞云：「響竹喧餘，笑題詩、此日心情都懶。薰爐燕几，換了酒旗歌板。瑤妃睡起，步羅襪、肯來相伴。還暗憶、門掩春山，幾樹豔如人面。　    村童折來紅顫。趁輕雲、嫩日烘開微煖。明脂靚粉，媚我破琴枯硯。晴川畫舫，怕游屐麴塵撩亂。岑寂裏、聊慰今年，看花霧眼。」先生所著名《憶江南館詞》，聞全稿在梁星海處，侍郎近欲錄副云。又憶少時在菊坡精舍，先生言游羅浮歸，只得「羅浮睡了」四字，久未成詞，故余與黃公度後皆擬作。

　　朱九江先生(次琦)，處為純儒，出作循吏。晚歸九江鄉授徒，足跡不履城市。各大府延見，均以病辭。平生著作，以《朱氏族譜》為精力所聚之書。詩文各種，臨歿復舉其稿委於火，蓋慊不自足也。有《是汝師齋詩》一卷，乃其門人竊錄出者。陳古樵大令刋置《學海堂叢刻》第十二。綜觀其詩，韻高而意遠，樹骨漢魏，取神初唐。頓挫沈鬱，尤得杜陵眞髓，獨漉後一人已。顧先生理學純儒，而閨情甚摯。其〈守歲與閨人夜話〉五律二首云：「漸漸衣稜凍，媢娟鬢影深。鏡匲今共命，燈火此愁心。萬態趨殘夜，孤思殿苦吟。高懷吾愧汝，卒歲恥言金。」「近恙亦良已，遐憂方缺然。與卿俱省恨，明歲入中年。事往疑尋夢，親衰每禱天。翻憐株守好，說笑展春筵。」聞先生淑配品恉，與先生相高，如柴桑之有翟氏。循誦兩詩，令人彌欽伉儷之樂也。

　　丙午人日後，港中公園舉行賽花會。東西名卉，五色雜陳。就中尤以日本領事夫人所設瓶花為佳。昔人謂插花須講學問，李子虎句「如仙妙手插瓶花」，非得妙手，不能枝枝入畫也。新會陳韶，字猛進，撰〈看花記〉一篇，末附一絕云：「河山成代謝，花鳥繫興亡。佳日隨人度，悲塲算樂塲。」余讀之不能無感。正與蕭伯瑤「園花惆悵征鼙後，不斷猩紅海外來。」同一慨歎。

    　除夕余在花市購得鮑覺生侍郎（桂星）便面書法，秀逸流動，自錄其〈香山旅次景空寺，宿幽上人院〉五律一首云：「不與人境接，寺門開向山。暮鐘寒鳥聚，秋雨病僧閒。月隱雲樹外，螢飛廊宇間。幸投上界宿，暫得靜心顏。」覺生集不見刋本，余最愛其絕句二首，幷錄於此：「碧江紅樹晚蕭蕭，蘆荻花中一葉飄。明月滿船天在水，數聲柔艣過楓橋。」「皓然林岫玉彎環，乞與勞人半日閒。一樹梅花一篷雪，自携尊酒上孤山。」又詠蘇武句云：「胡地胭脂未妨買，古來忠孝是情眞。」〈嚴光〉云：「不是羊裘太矜傲，一朝風節要人開。」〈周瑜〉云：「小喬得婿稱為快，名將呼郎古孰爭。」〈范仲淹〉云：「十事未能行一二，文臣偏使任兵戎。」皆戞戞獨造。

　　江山船婦相稱皆曰同年嫂。業此者，皆桐廬、嚴州人，故名「桐嚴」曰「同年」。蓋字音之訛也。舒鐵雲孝廉（位）有詩云：「只知蘇小是鄉親，誰識嚴陵亦故人。宋嫂羹湯調自好，吳娘歌曲聽難眞。紗窗掩雨眠雙槳，羅襪裁雲印一塵。惆悵芳年有華月，幾錢能買此青春。」相傳寶竹坡侍郎所悅之珠兒，即江山船中佳麗也。

　　竹坡侍郎戀江山船女阿珠，自甘罷官，陳之奏牘，■弛不羈，當時頗傳為佳話。不知竹坡鄭邸之裔，宗室之賢者也。平日負才玩世，喜從緇衣黃冠田父野老游，間涉郊野，携酒互酌。當其為適，旁若無人。罷職後，以朝事日非，益酣歌縱酒，慕信陵之遺風。喜觀劇，貧不能具多資，輒持京錢四百，携老僕往雜坐稠人中，了不介意，其通脫如此。著有《偶齋詩草》。少作尚才氣，中歲以後學陶、白二家，抒寫性靈，不落尋常窠臼，錄其〈偶成〉，云：「開門看明月，滿徑雪花飛。小院絕人語，峭風吹我衣。繞牆松影重，隔巷柝聲微。獨立幽懷適，悄然無是非。」公沒後數歲，哲嗣伯福庶常與弟仲福，同殉庚子之難。伯福尤才而賢，為當世所慟，有詩一卷，尚未梓行。

　　 彭剛直公（玉麟），一代偉人，而癡於情。中表有女字梅生者，娟好通文翰，剛直與訂婚約。顧貧不得志，女之父母卒以女字他人，女鬱鬱歿。故剛直畫梅旁蓋一印，文曰：「一生知己是梅花。」聞女少時與剛直同學，即相愛悅，嘗作〈西江月〉詞贈之，詞云：「荳蔻梢頭年紀，梧桐葉底詩名。遮燈私語碧窻陰。署個綢繆小印。        舊恨已隨春去，新愁又共秋生。海棠開後到如今。除却相思無分。」剛直詩多倔強闊大之句，此詞殆不類其人。

　　剛直風骨峻厲，人擬之為包孝肅復生。然其倜儻風懷，實為韓魏公、范文正一流人物。記其〈彭蠡奏捷〉，詩云：「書生揮指戰船來，江上旌旗八面開。十萬貔貅齊奏凱，彭郎奪得小姑回。」或曰公此詩有所指也。

　　剛直在西湖消夏時，嘗盪一槳至靈隱深處，每過岳忠武墓，必詣拜。墓旁皆岳姓子孫。岳姓有女名二官者，豓名震一時。遇公至，二官必出捧茗，公亦為之小坐。然公是時年已老矣，而豓情未稍衰也。為賦二絕，中有「但願來生再相見，二官未嫁我年輕」之句。公未幾薨，而二官亦以是年死，西湖人傳為佳話云。

　　甲午、乙未之間，楊叔嶠侍讀（銳）方在京師，寓伏魔寺。林暾谷舍人（旭）時相過從，有〈贈叔嶠〉長篇云：「窗外丁香玉雪色，窗下兩生坐太息。可憐太息空爾為，舍人縣令官秩卑。朝出空遮御史車，暮歸還草相公書。宗廟神靈三百春，即今將相未無人。言戰言守言遷都，三十六策他則無。深宮迫念先朝痛，根本關中敢輕動。擲鼠忌器空持疑，餒虎割肉有盡時。書生不自有科第，能為國家作麼計。東家翰林盡室避，猶聞慷慨排和議。」此詩感憤時事，亦可傳也。

　　戊戌殉國六君子，惟康大菴（廣仁）、劉斐村（光第）遺作最尠。大庵本工詞章，昔年屢過香海，以文字見推，謙謙自抑。即有所作，輙不肯示余。茲由何倚數述其題余《獨立圖》一絕云：「迢迢香海小闌干，獨立微吟一笑懽。我亦平生有心事，好花留與眾人看。」此詩未嘗見其錄示，蓋慊不自足如此。今成為絕調矣。

　　余遊羅浮黃龍觀，道士出觀留題冊，中有劉斐村一絕句，題為〈乙未九月遊羅浮〉，詩云：「我遊羅浮秋暮時，梅花尚早瀑泉遲。唯有松風解娛客，六時天樂奏參差。」清淺有趣。

　　咸豐癸丑春，洪氏陷金陵，大肆淫掠。有校書名陸小雲，秦淮豔都知也。先一日，置酒邀同伴歌舞酣醉，夜遂自經，當時傳為美談。居梅生賦〈石城曲〉紀其事云：「我歌可憐石頭城，燕子飛時寇還入。花月春江負天塹，終古秦淮恨鳴邑。秦淮可惜繁華歇，板橋舊事人猶說。二百年來最斷腸，溫柔鄉有錚錚鐵。小雲生小長干住，門前一樹枇杷樹。妙年比似月初三，盛名壓倒花無數。李香顧媚當時豔，少年爭識都知面。相逢若個好男兒，熱情冷倒滄桑變。東風西吹劫正劇，渡口打槳誰還接。莫愁只愛說歡娛，留眼何能看摧折。舊盟火急邀盒子，東鄰阿妹西阿姊。別長會短悲莫悲，有情無情淚如水。淚海流枯復何益，笑拈粉鏡尋眉筆。如此風神不飲酒，明日朱顏恐成碧。砲聲訇如羯鼓多，雜花生樹催辭柯。那能廢人寫絲竹，我為若舞若我歌。千金一刻拚此時，太白睒睒當罘思。歌闌酒散梁塵靜，杜蘭香去人未知。吁嗟乎！直得及時行樂死，不死為容媚蛇豕。菖蒲花發五雲高，幾曾親見風塵裏。」

　　順德馮遂知刋《翠琅玕館叢書》，以薛濤詩入第五集。按：濤，字洪度，本長安良家女。隨父宦，流落蜀中，遂入樂籍。辨慧工詩，有林下風。韋皐鎮蜀，召至賦詩，號女校書，出入幕府，歷事十一鎮，皆以詩受知。暮年獨居浣花溪，著女冠服，創製松花小箋，時人稱之為薛濤箋。余最愛其〈和李書記席上見贈〉云：「翩翩射策東堂秀，豈復相逢豁寸心。借問風光為誰麗，萬條絲柳翠烟深。」又〈叚相國游武擔寺，病不能從題寄〉云：「消瘦翻堪見令公，落花無那恨東風。儂心猶道青春在，羞看飛蓬石鏡中。」詞意婉妙，如此，眞得唐人三昧。宜其才動公侯，即製一文玩，亦豔傳千古也。薛濤箋人咸耳其名，而詩却少見者，遂知屬余校勘，因錄兩絕，以見一斑。

　　吾粵鄺海雪先生，孤身徧歷嶺西猺峒，實為詩界探險家。而雲軃媌娙，風流相映。美人知己，豔著千秋。所著《赤雅》，張華《博物》非其比也。吾縣黃蓉石比部（玉階）有〈讀《赤雅》八首〉，其警句云：「奇兵出沒相思寨，明月笙歌獨脚樓。」「落日暗霾人鮓甕，陰風寒徹鬼門關。」「香塚土花埋玉笛，蠻溪陰雨暗銅船。」「無家張儉蹇裳去，有恨靈均繭足來。」工切之極。比部以名進士久宦京師，與張南山齊名。身後遺集未刋，近譚少緣秀才頤年搜得佚稿二卷，屬余作序，集中五言尤多，近錢、劉■■。

　　漁洋論詩，稱獨漉「清迥絕俗」，而謂海雪為「字字離騷屈宋心」，其心折至此。余則以明之海雪、本朝之仲則，為太白替人。嘗於印度洋上讀《嶠雅》、《兩當軒》兩集，合賦一詩云：「手把鄺黃集，豪吟盡酒觴。一篇詩涕淚，五色繡肝腸。風雪摧搖落，乾坤鬱慨慷。二公今不作，獨立視蒼茫。」

　　《楚庭耆舊集》推先曾祖分轉公與鄭棉舟先生為粵詩之最工豓體，其實黎齋《海天樓》二集，不僅以溫李泒擅塲也。若廖夢生、劉愚谷則眞工〈無題〉之作。夢生詩已見前編矣。愚谷廣文名廣智，吾縣孝廉，遺稿載《楚庭耆舊集》，〈情天〉六首云：「蒼蒼何處問情天，雨覆雲翻幻作緣。路斷劉郎曾兩度，歌聞樊素又經年。團團明月輕羅扇，密密芙蓉錦字篇。搜篋縱存休展玩，舊愁撩動海難填。」「無端萍合悔當初，病齒扶頭髻懶梳。乍顧傾情彈火鳳，後期堅約指銀蜍。每教逃醉佯翻酒，偶作諧談笑引書。一點靈心雙慧眼，旁人顛倒况相如。」「桃花酣笑月圓時，無那顛風作意吹。打槳到門魚鎖寂，沿江尋樹蝶魂癡。似聞塢裏春藏燕，豈意河東日吼獅。消息望窮書忽到，香山忍淚放楊枝。」「枇杷花裏小樓紅，握手猶疑是夢中。苦訴海棠原蜀客（蜀生），乞携鸚鵡出樊籠。三星子夜遲臨戶，萬里公車促駕風。名要占先歸要早，佛前儂自閉珠櫳。」「■■歸來滿面沙，南雲望斷夕陽斜。挑鐙頻讀廻文錦，到岸先尋碧玉家。擬接桃根親理楫，強留銀樹待生花。鴛鴦欲合還分散，决絕詞成緒亂麻。」「銀漢迢迢又嫩秋，青鸞音信任沈浮。偶隨裙屐登歌舫，忽聽琵琶唱別舟。一笑搴簾妝半面，幾番垂筯話從頭。回心早向瞿曇懺，莫結來生不了愁。」〈彩雲〉四首云：「彩雲何事下情天，怨翠啼紅廿五年。香國縱酣皆苦海，塵緣得脫便游仙。好歸洞府長騎蝶，莫望家山又化鵑。歡笑當時原破涕，不須今日始悽然。」「桃花門巷久相違，既悔還思未盡非。若見沈緜愁李益，愈教惆悵舊崔徽。蕙蘭心性霞盈口，楊柳腰肢玉半圍。宜笑宜嚬又宜醉，卷中人尚記依稀。」「絮落萍飄夙世因，幾番風起復沾塵。明蟾有魄難禁夜，么鳳無窠豈駐春。市骨揮金憐郭解，盟心同穴哭唐寅。魂兮重見應尤命，絕好蕭郎作路人（前詩所謂放楊枝者）。」「生愛騷人死亦奇，凄涼風雨弔湘時（死於五月五日）。一篇為誦招魂些，五色慙無續命絲。携酒香墳何處酹，回頭泡影總成癡。名花短命翻為福，休更泉臺唱我詩。」合觀前後諸篇，離合變幻，令人輒喚奈何。然明月難圓，名花易謝。才人所遇，每多如此。僕本恨人，亦曾親歷，固不止為愚谷感也。惟仲則〈綺懷〉，蓮裳〈綠春〉，亦必有實事實情，乃成絕調。否則鏤金錯采，刻句雕辭，亦無足重耳。

　　無錫尼韻香，善畫蘭，字仿《內景經》，縞紵徧於四方。後以所託非人，天年竟閼。殘縑遺扇，散在人間，三十年來，江湖猶有能道之者。余舊藏所畫芍藥一幀，為人索去。昔汪容甫過馬守貞故居，憶其所畫叢蘭修竹，為文以弔之。韻香流落相同，而齎恨猶苦。南海桂星垣觀察（文燿）曾賦〈國香慢〉詞一闋，云：「一匊湘魂。記花宮未鎖，偷降瑤仙。蘭香是誰付與，帶向生前。更有芳心玉斲，愁滋味、省識春先。無端強孤冷，鑄影龕鐙，炙夢罏煙。　 幾番搖落恨，把荷衣蕙帶，繭緒相纏。東風欲語，常日自寫嬋娟。花夢漸隨春散，任人間、碎拾芳鈿。為伊祝來世，莫種靈根，再近情天。」

　　鄭板橋揚州人，却不喜揚州，觀其揚州詩云：「千家養女先教曲，十里栽花算種田。繁華一刻人偏戀，嗚咽千年水不流。盡把黃金通顯要，惟餘白眼到清貧。」則揚州風俗之壞可見矣。又〈平山宴集詩〉：「買盡烟花消盡恨，風流無奈是揚州。」又〈廣陵曲〉收句：「長夜歡娛日出眠，揚州自古無清晝。」

　　泉塘陳蝶仙秀才（栩）新刋《著作林》一書，內分十門，材料豐富。卷首以銅板範余寫眞，上列賛辭，幷錄詩詞於諸家之上。余神交半天下，投簡札者日無虛，然如蝶仙之厚情，感銘肝腑。余方悼女返江村，患目痛，苦雨閉門，忽寄至此編，眼光為之頓豁也。蝶仙最工詞曲之學，所著《九宮曲譜正宗》、《栩園新樂譜》，多所攷正。其《古今詞曲品》論梁任公文章絕世，詩亦豪邁不羈，惟所撰《新羅馬》傳奇，曲中多平仄倒置，腔調不合之處，如〈皂羅袍〉、〈黃鶯兒〉中四字句，尤顯而易見者，竊為全書可惜云。

　　蝶仙有《眉山冷翠詞》一卷，〈浣谿紗〉云：「弱弱芳魂瘦影單。去來無定怨更殘。和衣靠暖玉闌干。　    花底心香銷宿火，柳梢眉月悄籠烟。屧廊分手去珊珊。」前調〈懷內子〉云：「個裏情懷祇鏡知。暫時消遣玉臙脂。強為嬌女畫長眉。　    怕着寒衣慵起早，不圖好夢慣眠遲。虧他往夜耐相思。」〈洞仙歌•寄張雲蘭校書〉云：「東風門巷，認桃花依舊。尊底相逢破眉皺。愛櫻唇、潤酒花鬢黏香，那還說，特地為郎憔悴。　    別來無恙否，如此春寒，薄絮衣裳怎禁受。前日是清明、蘇小卿親，應難忘、西泠楊柳。問畢竟、紅船幾時來，我釀熟葡萄，和卿拌醉。」〈南浦•次平湖懷舊韻〉云：「水天一碧，記依稀、風景似當年。試問秋光如許，明月甚時圓。三株兩株楊柳，怪絲絲、不繫小樓船。對平湖皺碧，孤山凝黛，秋夢渺如烟。        惆悵叚家橋畔，更誰家、燈火燦華筵。冷落紅簫翠琯，烟鎖畫樓前。山兒水兒依舊，峭西風、愁殺隔波蓮。算年年不改，一隄芳草送吟鞭。」短調學小山，長調似耆卿，近時詞家之傑出也。《紅豆圖》已題徧大江南北諸名士，裝成巨冊。近日復得沈孝耕由都中寄到〈金縷曲〉一闋，趙曰生又由瓊海寄題〈摸魚子〉一闋。秦蘇並世，姜柳同聲，眞詞家之韻事也，亟為錄出。沈作云：「好夢渾無據。黯銷魂、吟邊記曲，花間按譜。比似櫻桃春恨重，誰料相思更苦。悔不早、量珠聘去。怕共前塵輕擲却，戲拈來、贈與傷心句。算總是，團圓誤。　     盈盈一水非修阻。奈飢驅、為人作嫁，累伊延佇。點點離情吹不散，恰被東風約住。已暗惹、二分塵污。聞道琵琶猶未老，合歡杯、索要酬芳樹。試看取，淚痕嫵。」趙作云：「是情天，歡苗愛葉，纏緜結得如許。無端一夜東風劫，化作相思雙樹。甚情緒。看萬點猩紅，萬點皆酸楚。齊梁詞賦。寫不盡潘郎，柔情萬種，還付樂人譜。　     尚記得，那日銀屏風底，煩卿顆顆親數。殘膏剩馥應猶在，莫把此心空負。情最苦。問海角飄蓬，又更經風雨。安排香土。好後苑移根，重携素手，如此願償否。」孝耕工詩，未嘗留意倚聲，偶一填寫，意在言外，直逼竹坨老人。若曰生，則旗亭傳播，十餘年也。

　　吾鄉海幢寺側有土一坏，相傳為南漢時梳粧樓。今則委巷蕭條，盈衢蔀屋。地與寺園相近，綠樹陰合，時聞鳥聲。嘗與鄭玉山孝廉（權）過其地，黯然有懷，蓋不勝弔古之意。孝廉因填「鳳凰台上憶吹簫」一詞，云：「故國悲凉，梵宮岑寂，幾間破屋人家。訪綺樓遣蹟，盡化塵沙。妝鏡香奩俱渺，都莫問、往日繁華。傷心處，斜陽古木，怕聽啼鴉。　    堪嗟。望衡對宇，半豚柵雞塒，煆竈繅車。念霸圖銷歇，而况宮娃。空賸南強千畝，開宴日、扶荔同誇。千秋後，誰如素馨，尚有香斜。」

　　先大父明經公，《梅花集古詩》一卷，世與黃石牧《香屑集》同稱。張南山先生題卷首云：「鴻軒以所為《梅花集》，古七律一百二十首屬勘定。余讀竟歎曰：美矣哉、富矣哉。集古難，集七律尤難。集二三十首不難，集至百二十首則甚難。集眾手之詩，而辭既工切，意復貫串，直如出一手，則尤難中之難，幷題一詩云：「廣邀千載題詩客，來與梅花共寫眞。自有此花無此作，一杯吾欲賀花神。」又從伯祖聘三公（仕徵）題一律云：「詠梅集古尋常見，仍集梅詩始足誇。織就雲裳都美錦，釀成香密盡名花。精心獨運空前代，生面能開別一家。序到庾關才更好，寒宵吟賞細煎茶。」蓋先大父此集，句句俱集前人詠梅詩為之，末附〈庾嶺探梅序〉，亦句句集〈庾嶺序〉及〈梅花賦〉，亦與《香屑》一序同工也。

　　先叔祖駿坡茂才公有《三十六村草堂集》，龍溪鄭雲麓都轉（開禧）序其上云：「樂府直闖香山之席，宮詞足摩王建之壘。五古學昌黎，七古師太白。近日得黃蓉石、陳蘭甫、儀墨農諸子，每歎嶺南多詩人，區黎陳屈，流風未艾也。今復得潘生,益為愉快」等語。又吳縣董琴涵觀察（國華）題是集，謂「〈厓門行〉一篇，令藥亭見之，前賢當畏後生」云云。高要馮展雲中丞（譽驥）讀斯集，賦一律云：「愴然開卷沁心脾，絕迹孤行筆一枝。名重荀龍生豈偶，事同賈■死都奇。寒山片石能傳語，宿草荒原最繫思。悽絕昌黎哀少監，更彈老淚為編詩。」（自注：謂陳仲卿先生）

　　余選《粵東詞鈔》二編，吳小荷菾人詞幾於全錄。菾人為荷屋中丞女，名祿卿，畫摹蔣惲，詞學蘇辛，有《寫韻樓稿》一卷，藏葉蘭臺師處，僅記其自題小像二句云：「含毫私語還相問，可是西山寫韻人。」其懷抱可想，此稿惜無刋之者。

　　東門女士王玫官，為閩海邱菽園觀察夫人，妙才早世，有《紅樓夢》分詠絕句，人多傳之。而余獨愛其〈送外子〉一絕，云：「襥被匆匆君出矣，迷離殘夢續難成。遙知欲渡滄江漲，應有新愁共水生。」情思無盡。又〈偶作〉云：「每因病久怯登樓，嵐翠虛延四面幽。却為愁多閒倚枕，袂凉迫起一天秋。」「迫」字非病中人，不能說出。

　　京都名妓賽金花，原名傅彩雲，洪文卿侍郎（鈞）携之使泰西，生一女。洪卒於都，彩雲復至滬，名曹夢蘭。流轉至京，又更名賽金花。樊雲門方伯（增祥）為撰〈彩雲曲〉，於其一生歷史，搜括無遺。原稿散見於津滬各報，因錄之。俾與欲知狀元夫人歷史者，談豔迹况。余在柏林，於侍郎使署中曾作公幹平視耶。詩云：「姑蘇男子多美人，姑蘇女子如瓊英。水上桃花知性格，湖中秋藕比聰明。自從西子湖船住，女貞為化垂楊樹。可憐宰相尚吳棉，何論紅紅兼素素。山塘女伴訪春申，名字偷來五色雲。樓上玉人吹玉管，渡頭桃葉倚桃根。約略鴉鬟十三四，未遣金刀破瓜字。歌舞常先菊部頭，釵梳注入妝樓記。北門學士素衣人，暫踏毬場訪玉眞。直為麗華輕故劍，况兼蘇小是鄉親。海棠聘後寒梅喜，待中居外明詩禮。兩見瀧岡草墓文，鴛鴦絃上春風起。畫鷁東乘海上潮，鳳凰隊裏並吹簫。安排銀鹿娛遲暮，打疊金貂護早朝。深宮欲得皇華使，才地容齋最清異。夢入天驕帳殿遊，閼氏含笑聽和議。博望仙槎萬里通，霓旌難得彩鸞同。詞賦環球知繡虎，釵鈿橫海照驚鴻。女君維亞喬松壽，夫人城闕花如繡。河上蛟龍盡外孫，虜中鸚鵡稱天后。使節西持婁奏春，錦車馮婦亦傾城。冕旒七毳瞻繁露，盤敦雙龍贈寶星。雙成雅得四王意，出入椒庭整環佩。妃子青禽時往來，初三下九同遊戲。裝束潛將西俗嬌，語言總愛吳娃媚。待食偏能饜水鮮，報書亦解繙英字。鳳紙宣來鏡殿寒，玻璃取影御牀寬。誰知坤媼山河貌，祇與楊枝一例看。三中淮外雙飛俊，還朝未幾相如病。香息常教韓壽聞，花頭每與秦宮並。春光漏洩柳條輕，郎主空瞋梁玉清。祇許大夫驅便了，不教琴客別宜城。從此羅帷怨離索，雲藍小袖知誰託。紅閨何日放金鷄，玉貌一春鎖銅雀。雲雨巫山枉見猜，楚襄無意近陽臺。擁衾總怨金龜壻，連臂猶歌赤鳳來。玉棺晝下新宮啟，轉鹿王郎長已矣。春風肯墜綠珠樓，香徑還思苧蘿水。一點奴星照玉臺，樵青婉孌漁僮美。穗帷猶挂鬱金堂，飛去玳梁雙燕子。那知薄命不猶人，御叔子南後先死。蓬巷難栽北里花，明珠忍換長安米。身是輕雲慣出山，瓊枝又逐平康里。綺羅叢裏脫青衣，翡翠巢邊夢朱邸。章臺依舊柳毿毿，琴操禪心未許參。杏子衫痕學宮樣，琵琶門榜換冰銜。吁嗟乎！情天從古多緣業，舊事煙臺那可說。微時管蒯得恩憐，貴後萱芳都棄擲。怨曲爭傳紫玉釵，春遊未遇黃衫客。君既負人人負君，散灰扃戶知何益。歌曲休歌金縷衣，買花休買馬塍枝。彩雲易散玻璃脆，此是香山悟道詩。」聞雲門此稿甫脫，傳誦京師，一時比之為梅村之〈圓圓曲〉。中間所述自洪侍郎易簀以後，鸞飄鳳泊，豔幟重張，寓有微意存焉。迨後金花再偕孫三兒入都，乃戛然而止。庚子一役，聯軍入京，此為金花一生最大之歷史，而此曲未及者，蓋時月有不同也。曲中所謂「情天從古多緣業，舊事煙台那可說。」此即佛氏輪回因果之說，閱者於此而留意也。則金花一生與洪侍郎之歷史，可恍然矣。近人撰《孽海花》說部，專紀侍郎與金花軼事，關繫時局興亡，可與此詩互証也。

　　香山黃椒升茂才(衍昌)，有《倚香榭詞》一卷，專仿玉田，言情最工。少時即與余交好，今具老矣。余曾選所作入《粵東詞三編》，今錄〈摸魚子•題余《珠江顧曲圖》〉一闋云：「怪潘郎，者般消受，綺羅香裏誰共。前身應是蓉城主，贏得煙花供奉。幽響動。聽滿耳清歌，都向珠喉湧。笙簫迭弄。任換羽移宮，偷聲減字，的的幾回貢。        春江畔，我記蘭舟輕送。嬌鶯齊發新弄。鈿頭銀篦全敲碎，轉瞬舊游成夢。肩罷聳。歎明慧如君，豔福生來種。疏狂漫諷。有誤拍紅牙，憨翻白紵，談笑看微中。」許閬甫茂才(秉橒)和余〈羅浮紀游宿梅花村同次蘇韻〉云：「昨宵夢入梅花村，美人香雪揉詩魂。翠羽啁啾喚不醒，神仙眷屬世為昏。朝跨玉龍戲雲海，暮策春駒起漆園。煙鬟如洗列黛色，恍是玉女綴流溫。」「四百蜂頭一揮手，夜半倒挽扶桑暾。更索浮邱元碧酒，醉扣三十三天門。俯視寰球藐於粟，旋斡大氣迅莫言。憑君游紀作先導，飛雲蜂頂傾千尊。」用韻多具新意。

　　臺灣王友竹，自署滄海遺民，撰《臺陽詩話》二卷，稱余與邱仲閼、王曉滄、林敝雲為四子。謂余詩雄邁奇氣，不減李謫仙，余與友竹未一簡通也，友竹五言如「秋風悲蟋蟀，夜月泣銅駝。」「月沈詩酒海，花笑管絃塲。」，均有故國之思。又「一水飛雲際，群山出鳥邊。」七言「文章老到宜秋色，山水窮時戀夕陽。」謂可新奇。

　　表弟葉少雲(芬)，素工駢體。論文獨以袁子才為第一家。性傲而嗜酒，卒以貧病終。嘗為幕府，〈出山海關賦〉二律云：「萬古雄心設此關，崇墉都在最高山。何曾胡騎三邊逼，只賸煙墪百劫閒。雉堞堆冰無草木，龍頭臨海出波瀾。倘將今日夷氛料，早築銅牆駭浪間。」「朝爽蓬蓬蕩宿酲，仰窺疊巘俯重溟。日烘積雪山猶白，春到窮邊柳未青。塵土盪空遮野戌，關河破險出飛軿。更誰載得張郎筆，來作蛾峨劍閣銘。」

　　余游歐洲，往返皆以中秋經海上。飈輪弄月，明徹萬里，不啻天上行也。蕭伯瑤曾寄余詩云：「誰能駕鶴廣寒游，豈若驂龍過祖洲。君直霓裳凌碧海，我猶鐵笛倚瓊樓。盤桓幸共滄溟月，離索難酬紫玉甌。四萬八千餘里外，古人無此作中秋。」余和云：「故鄉回首憶同游，幾度携尊白鶴洲。去歲送君猶輟棹，此時憐我獨登樓。窮愁可益新詩卷，漂泊休停濁酒甌。一樣團圓海山月，更無離索不成秋。」楊椒叟云：「兩押秋字，令人吟誦不輟。」

　　余於癸巳抵寶安，拜袁督師祠觀像。錦衣玉貌，神采如生。梁間扁揭純廟詔中「忠於所事」四字，阮文達書也。仲柘庵明府有長聯懸壁間，今不復記憶。獨記陳朗山先生詩中二句云：「薊遼關外地，蟒玉畫中身。」余亦有句云：「長城先自壞，天命竟全歸。」

　　寓港文人能詩能書，以二梁為最。季全大令名麟章，香山人，司鐸瓊海，有詩一卷，骨格堅蒼，尤工長句。又農名淯，東莞處士，隱於商，力勤性樸，咸推信直之士。皆與余為布衣昆弟交，朝夕過從，風塵中互相慰勉也。又農曾同游羅浮，與余合刻唱合之作。昨見其題楊侖西《花笑樓填詞圖》一律，風致絕佳，因錄入此卷。詩云：「寄恨緘思太瘦生，窗前彩筆自縱橫。鏡花池館三春幻，璧月風簾獨夜情。綺語纏綿虛舊夢，哀絃蕭瑟按新聲。憐君最有登樓感，多少閒愁畫不成。」

　　新甯馬小進，年未弱冠，肄習中西文，精進未已。有句云：「世無才子無名妓，不拜英雄拜美人。」余甚驚其才氣。

　　陳倚雲，又字夢坡，在滬創設《蘇報》，被封後，展轉遷徙，詩稿散失。有人述其〈聽雨〉一律云：「羅帳燈昏不覺春，借他點滴數前因。常時生怕驚人夢，此夜誰為入夢人。芳草定知存淚種，落花何處托香塵。風風雨雨年年似，只異山河不異身。」倚雲身世之感，不覺於詩中見之。

　　蘭甫先生詞集久未刋行，近閱譚仲修《篋中詞》，錄其惠州朝雲墓一闋，調倚〈甘州〉，云：「漸斜陽、淡淡下平隄，塔影浸微瀾。問秋墳何處，荒亭葉瘦，廢碣苔斑。一片零鐘碎梵，飄出舊禪關。杳杳松林外，添作荒寒。    須信竹根長臥，勝丹成遠去，海上三山。祗一坏香塚，占斷小林巒。似家山、水仙祠廟，有西湖、為鏡照華鬘。休腸斷，玉妃烟雨，謫墮人間。」按：惠州有豐湖，亦名西湖，朝雲、王夫人墓即在湖側。每歲清明，傾城士女携酒羅拜焉。此詞「有西湖、為鏡照華鬘」句，已入神品。全首託體極高，不在朱、厲之下也。

　　有自署亞盧者，撰《鄭成功傳》，稱述頗多特筆，惟於焚荷蘭夾板事，闕然不載。余因以詩補之云：「海隅崛起戰羣龍，漢將誰能歌大風。我是閩人稱後學，黃金惟鑄鄭成功。今古中原兩火戰，鴉軍衝突鸛鵝塲。荷蘭一炬無餘板，十倍周郎赤壁強。」

　　客柏林日，以文字稱知己者，承伯純子爵（承厚）、姚子梁觀察（文棟），過從最密。伯純，蒙古世家，倜儻豪宕，目空一世。嘗於五日集使署賞牡丹賦詩，一諷公使，一詆參贊，二人無如何也。詩詞潦草，多不存稿。有句云：「魚龍曼衍千重水，鸞鳳蕭條一卷書。」工麗如此。次韻和余訉病云：「異域傷留滯，家園夢亦遙。秋凉供病困，壯志逐愁消。聽雨坐長夜，看花孤早朝。感君勞慰問，詩句阿龍超。」

　　媚雅琴師，普露斯人，來柏林授琴，與余同寓到綠天街。雖出貧家，溫文雅靚。胡香襲衣，令人心慕。遇余情厚，時同宴游。然兩年餘，皆以禮相待也。余有〈綠天樓琴酌留別媚雅女士〉詞，刻《海山集》中，句云：「飄零倦旅，問一樣天涯，賞音何許。此夕琴心，萬千哀怨鎮無語。」收又云：「深情慢訴。祝如願天中，海山重睹。早懺華嚴，贈君腸斷句。」自維平生戀別，未有如媚雅者。媚雅嘗邀諸女弟子集寓樓為琴會，屬余賦詩云：「瑤圃星妃借綺筵，酒酣聯袂拂冰絃。琴彈神雪靈香曲，人在華鬘色界天。邂逅銀箋留小字，飄零金縷惜芳年。不因槎泛來蓬島，那得移情聽水仙。」又招余夜觀女郎會劇，亦紀以詩云：「花氈穩坐舞筵平，天上霓裳按拍清。自有電燈來替月，不須蠻袖促調箏。淺斟風谷胡香醉，偷掖旋波窄步輕。一笑羣仙識劉阮，果然西海著詩名。」余《西海集》因歸途遇風，舟幾覆，行篋水漬，稿本漫漶，不復能辨。惟此一二，尚能記憶，故補存於此。

　　子梁譯德文，延女郎妥尼校正音義。妥娘豐潤，其妹綺梨姒尤艷絕，善諧談。子梁嘗拉赴茶會，屬余贈以詩云：「採藥天台路已差，偶隨鸞鳳下星槎。兒家住近西王母，見慣蟠桃幾度花。」「欲搗元霜願久違，飄零玉杵未成歸。雲英似慰騷愁客，一盞瓊漿賜架霏。」「塵心誤釋賴丁文，畫革旁行記未眞。倘許簪花參妙格，絳紗同拜衛夫人。」「握手纔教禮數成，溫黁蘭蕙入心靈。梁清私語何僥倖，却恐猜疑有歲星。」及余將東歸，子梁復假姊妹水閣，與余商榷文稿，數日始別。珠簾毳几畫中人，即主人也。公復賦兩絕留別云：「兩樹桃花映水開，去年今日訪天台。誰知賃廡風塵客，重借瑤窓寫韻來。」「琴劍飄零我欲歸，柏林回首賸相思。難忘五日瓊樓住，手擘瑤箋錄別詩。」

　　庚寅七月十一日，柏林束裝將發，諸女史餞余於佛羅漥園林。海外離筵，美人情重。酒酣握手，淚下霑裳。余填〈摸魚兒〉下闋云：「狂生願，甘老華鬘界裏。憐儂歸去非計。尊前便解相思苦，不待驪歌終矣。杯莫置。問如此江山，甚日能重至。瑤琴慢理。怕天際峯青，酒邊人遠，幽夢隔雲水。」是日，陶榘林送余至火車驛，見此詞，曰：「陽關三疊曲，不得專美於前矣。」先一夕，同寓媚雅、芬英、威麗默、雪芝、貝殊五女史，置酒綠天樓，清談惜別，娓娓忘寢。余率成二絕，書扇酬諸女史，云：「江東名滿綺羅叢，多謝離尊慰轉蓬。今日得歸偏戀別，三年回首惜匆匆。」「同住銀河水一灣，塵心未盡又東還。相思預祝寥空月，夜夜分愁照海山。」日本井上哲以德文譯之，刻於柏林報紙。

　　余《紅豆圖》為校書洪銀屏作題者，篇什之富，情韻之麗，欲上嫓憶娘簪花也。擇其最賞心者入詩話：王曉滄云：「誰家庭院碧成朱，壓酒追歡喚玉奴。莫有人來偷記曲，捲簾燒燭唱吳趨。」「腰肢無力倚香篝，郎善填詞妾善愁。鸚鵡不知人意懶，忍饑簾外喚梳頭。」「倦倚屏山付越吟，佳期屢誤怕春深。不須更道相思苦，顆顆紅珠是妾心。」「刻骨相思感昔言，鮫綃一幅繡文鴛。淚珠兒併圓紅裹，付與檀奴認豔痕。」蕭伯瑤云：「銀燭春深夢轉遙，屏山占斷可憐宵。如何更倩徐熙手，猶有情絲帶恨描。」「春風幾度拂柔枝，香海情根種穩時。盡日銀牀看不足，却從畫裏寄相思。」邱仲閼云：「笛裏偷聲換字工，明珠入掌比玲瓏。劇憐生小相思骨，如此情人合姓紅。」「漫誇情種海棠嬌，記曲奩邊更細描。黑是明眸紅別淚，畫屏銀燭可憐宵。」劉小衡云：「南國多紅豆，生微託意長。卷施同荏弱，宛轉古懽旁。那得徐熙手，風前寫折枝。桑條千百轉，難畫是相思。」其他佳句如邱菽園「自是情人解愛紅」、張蓉沚「訴盡相思鳥不知」、陳大蒙「紅紅唱到別離時」、梁瓊仲「玉盒明珠盍早量」、薛蕙畇「收入詞人掌握中」、談鳴笙「合歡名字換相思」、張子才「一掬那堪抵淚償」，皆傳誦海外，故寄和者，至今郵筒不絕於道也。

　　冒鶴亭題〈摸魚子〉一闋云：「怪東風，年年多事，情根吹長如許。江南已是相思地，偏又移來芳樹。新愁緒。待訴得卿前，只怕卿悽楚。卿家詞賦。記一曲霓裳，人間天上，長恨舊曾譜。　　十年事。除却菱花親覷。鬢絲換了無數。沈思聚散原如夢，總奈初心難負。君何苦。君念我春衫，近日無乾雨。白楊黃土。問持比天涯，歌離弔夢，抵得此情否。」詞意悽絕，蓋鶴弟當時正有所悼也。

　　許閬甫以集句和余韻四首云：「欲寄相思夢不成（權德輿），消磨未盡只風情（蘇軾）。比紅有句狂猶在（陸游），我亦惜花癡半生（朱松）。」「舉杯相屬暫綢繆（朱熹），南國佳人字莫愁（韋莊）。強把新詩教英武（唐寅），火溫香縷上衣篝（陸游）。」「心有靈犀一點通（李商隱），春痕已著半梢紅（鄭獬） 。風枝露葉如新采（蘇軾），與我周旋圖畫中（陳造）。」「疑是姮娥月裏栽（羅隱），幽芳淨綠絕塵埃（白居易）。秋燈夜雨人無恙（蘇味道），都把花名作字猜（朱權）。」以險韻運情思，可謂天衣無縫矣。

　　雲間楊古韞大令（葆光），以名諸生官知縣。年已七十，新刋《蘇庵集》，駢散文、詩、詞數千篇，矞皇麗則，淡逸高深，各見卷裏，眞大手筆也。嘗次余〈庚寅抵家〉韻四首見贈，又次佛羅漥留別〈摸魚子〉韻寄題《獨立圖》。由沈孝耕介紹，則拙著說劍堂各稿，必曾邀大令青睞者矣。原詞先錄於此，「莽男兒，蒼凉四顧，薄他塵世紈綺。奇花海外都尋徧，奢願算來良慰。舟不繫。把一葉歸槎，付與空空子。風塵倦未。只結習難除，蒼茫獨立，畫本者般寄。　    憐儂老，同住有情天裏。蠧魚聊作生計。新詞遠慰聞聲慕，自歎頭顱衰矣。思不置。有如許清才，索要蓬萊至。孤絃試理。想琴按飛塵，岡踰帶霧，往事付流水。」飛塵二句，殆用余悼亡詞中語。

　　香山多詩人，近代黃香石、李菊水皆傑出。吾尤愛菊水之清，所謂乾坤清氣得難也。劉小衡茂才（繡芬），梓其《小蘇齋詩》十二卷，格調與菊水為近，題余《獨立圖》長篇云：「悴紫愁紅暗江滸，錦瑟秦簫迷所處。魂歸環珮是耶非，露墜瓜棚響機杼。綠毛么鳳解依人，淺草啼螿效私語。桐院當年坐夜深，肩比嬋娟月窺廡。疏簾清簟韻瓶笙，銀燭烏絲點詞譜。茗戰淋漓襟袖痕，射覆追懽夜何許。江山不改情景異，佳人渺作芙蓉主。香閣懷仙獨延佇，落紅低趁廻風舞。閒階負手不勝情，隔壁松濤送狂雨。」茂才愛余亡婦《飛素閣詩》，曾為題辭，此借圖以悼飛素也。

　　小蘅家富收藏，有葉小鸞眉子硯拓本，自題一律云：「佳人難再得，眉樣郤留彎。綺語空流水，脂香漬小山。文章餘慧業，墨語想花曼。石性通靈後，蕭然不復頑。」《竹林詞鈔》一卷，呂海山大令（鑑煌）刻其叔拔湖先生（洪）所為詞，幷己作成帙。海山復有《飼鶴齋詩鈔》，〈舟次老河口〉云：「水窗紅倚夕陽斜，客路迢迢望眼賒。羨煞河邊老船戶，江湖走徧未離家。」此意未經人道。

　　楊湘舲茂才（文桂），椒坪丈哲嗣也。恂恂儒雅，能守家學。丁亥，余泛洋，湘舲設筵珠橋，執手贈言，性情獨摯。越歲，赴玉樓矣。余有輓詩四律，存《柏林游記》中。茲錄其〈窰溪竹枝〉二首入詩話：「村居渾與水居鄰，紫筍紅菱次第新。最好夕陽漁艇集，海鮮分趁四鄉人。」「花田接壤徧栽花，東去泉塘半植茶。花價縱同茶價好，也應留地種桑麻。」

　　吾禺狂士楊超白慕陳仲卿，故亦名曇。詩有奇氣，〈花田泛舟〉云：「小鬟盪槳態夷猶，一路歌聲引越謳。船到漱珠橋泊住，被風吹上酒家樓。」

　　南海隱君子蕭丈巨川（濬芳），讀書不出，有馬少游風。余少時往訪，輙加青眼。詩學蘇、陸。題余《桐院讀畫圖》云：「新秋凉意透簾櫳，一葉初飄月正中。畫裏有聲君信否，試聽疏雨滴梧桐。」「庭植雙梧書五車，閒居韻事屬君家。卜隣我欲相隨去，料理詩筒與畫叉。」

　　黃■鄉寄余一絕云：「小院濃陰枕簟清，三間老屋隔仙城。扁舟有約河南岸，來聽蕭疏夜雨聲。」

　　上海名士高太癡（瑩）寄余詩云：「悵望山河秋已深，感君千里獨行吟。待營棋墅同高隱，莫使神州竟陸沈。宇內文章誰抗手，酒邊歌哭競關心。芙蓉折得遲相寄，遠爾成連海上琴。」又題余《獨立圖》云：「昔聞杜子美，獨立詠蒼茫。曠世誰能繼，斯人竟可望。撫摹好風骨，震爍大文章。對此消今夕，憑拈一瓣香。」聞大痴兼工書畫，目空一世，此二詩何推重乃爾也。

　　仲閼和余論詩二律云：「曠代元音未寂寥，羽毛重見起雲霄。幔亭絲管千峯月，珠海旌旗五夜潮。故國芙蓉頻入夢，小山叢桂倘相招。論詩自寫懷人句，風雨荒雞意更遙。」「落落英雄並世難，中原旗鼓付詩壇。泰山在望吾終仰，滄海橫流孰與安。鵑隱故巢留客拜，鶴歸華表話年寒。東風吹醒才人夢，銀燭青尊把劍看。」

　　寶筏上人，海幢寺高行僧，與余及蕭伯瑤皆鶴洲草堂社友也。有次韻荅伯瑤幷寄余長句云：「先生奇興凌滄洲，雲車控縱兩角虬。近聞悟道厭火宅，金丹換骨非珠珀。琅琅寄我空中緘，喜將妙語如來白。東風搖江春又晚，記否鶴洲草堂飯。西溟有客更遠游，舞劍高歌拭青眼。曠觀仙佛同一歸，忘言道貴知者稀。嗟余世諦未盡遣，隨緣收拾雲山衣。何時返棹珠江渚，離索蕭然與誰語。不辭一席分待君，防君奪我白玉塵。」

　　高麗尹溪石書家（囷），賣字來游嶺南，往來南洋、港滬間，與余踪迹最密。詩不多作，而思致甚深。余癸巳至惠州，望羅浮四百峯，曾作圖，溪石次韻題云：「蓬萊共謫人間世，我別麻姑六十年。靈境未尋南嶽地，名山先入米家船。喜看圖畫開生面，久欲歸耕欠薄田。望裏五雲浮紙上，何時拍手鐵橋邊。」和船字韻，為全卷所不及。

卷四

　　先大父明經公，嘗邀同陳蘭甫、陳朗山、呂拔湖、羅六湖、顏紫墟、梁靄儔諸先生集雙桐圃餞花朝，各有題詠。六湖廉訪集禊序柬謝云：「茂異長者大人：脩能一室抱氣，九蘭會集。清流暢言，樂地畢茂。世風流放誕，外視形骸。左與言天宇，清虛寄懷山水。坐無錄事，觴有賢人。品類咸將，幽懷斯暢。是時也，坐領春風，清娛永日。文與可之竹趣有萬，殊管夫人之蘭春放自在（王介甫詩「放出枝頭自在春」）。以視丑地癸亭，竹林少室。若水之游觀自得。惠崇之領悟生情，豈有異哉？茂異又與同人錄述〈長短曲〉及〈詠懷〉諸作。類情敘事，若無己之清和。左引右稽，同大春之騁放。絲不若竹，得其自然。文生於情，時與古會。因其興感，可列管絃。少文云：外遊內觀，至樂在人。陳其年云：氣期於盛言，取其不盡信矣。若陳蘭老、朗山諸賢，攬齊萬有，俯視羣言。迹其臨文，寄慨述作崇茂。今之亭林，古之遷固也。雖以之次集古之錄，列崇文之目，當無殊致，夫豈浪言？况宇宙大文，群賢契合，昔人不能遇之畢生者。一日得隨其後，斯會為不虛矣。觴集既畢，至一蘭若，與長老言老彭永年事，所喻亦不猶人。興情既惓，攬春水之初生，臨長湍以至舍，時已暮陰矣。今懷所遇，雖為陳迹。然欣向盛會，感激無既。臨風引領，備此寄將諸仰攬察。不次按會。時為咸豐庚申二月十三日。」「至一蘭若」句，謂酒後同過海幢寺訪僧。茂異，則漢時稱茂材為異等也。

　　雙桐圃餞花朝之會，陳朗山先生賦詩云：「橋樓誇南烹，第一江魚美。打開看折簡，凌晨動食指。搖搖春江櫓，翠釜出花底。一飽恣饞又，餘味眞可已。主人發清謳，座客三四起。欲弄桓伊箏，誰當為情死。風光共流轉，人生行樂耳。今日餞花朝，來句觴上巳。」（原注六湖廉訪訂修禊長壽寺）此詩已刋入《梅窩集》第三卷。

　　先文學君《桐院填詞圖》，朗山先生亦題云：「楊孚宅河南，松滿洛陽雪。軼事幾千年，風景詎殊別。雙桐君家圃，小占煙水闊。憶我屢盤桓，坐嘯冠巾脫。上有老鳳吟，下見孫枝發。汲泉茶共煮，行觴炙對割。書攝羲之鬼，句呈賈島佛。如何海大風，忽萎南邦哲。琴材君繼抱，落落信環傑。么拍寄閒情，雅音未銷歇。青衿在學校，恥但賦城闕。期君龍門枝，雲和奏明月。」先君有〈送朗山先生入都〉五古一篇，此蓋次韻也。

　　余曾携二樵山水立軸觀於梅窩，朗山先生率題長句云：「二樵意氣九州隘，往往詩篇逞荒怪。自言山水師營邱，一筆不落江南派。君今此卷四世藏（原注：畫為蘭史曾祖鈞石先生黎齋舊物），冷絹乍拂鵝溪光。高齋炎晝試張此，四壁定生三日凉。」

　　黃中弢學士（紹箕）所藏姚梅伯《龍女行雨圖》，題徧都中名士。庚子變起，圖籍散佚，此圖遂為香山何玉銘所得。壬寅，持以相示。圖之四圍，翰墨俱滿，惟右角尚可容數行。玉銘屬余補空，余書二絕云：「混混滄溟萬派開，中天縹渺現銀臺。蒼生下界需霖雨，祇待龍宮一泣來。」「太息神仙悞嫁身，何人為報洞庭君。世無頷下批鱗手，誰挽天河喚雨雲。」後為中弢訪聞，已屬某太守向玉銘乞還矣。就中袁爽秋太常長篇最佳，余曾錄出，今補入詩話。太常自跋謂題時台北久困，兵事相持，故有「波母山坼柱」之語，蓋作於丙戌十月也。詩云：「姚君拄腹餘一奇，揮洒乃出天人姿。洞庭蕭蕭風滿旗，千山葉禿紺髮微。凌波出浴氣森霏，神女自着六銖衣。急逢龍背且須控，夢雲駭電紛挈隨。凝妝靚飾曜倒景，驚鴻蹴踏四圍瀾。汗青玻璃，口脂新賜。水晶殿弓蜀，下罩摶桑枝。東朝海宗西戴勝，曉發暘谷昏瑤池。有如赤松無特操，隨烟升降將何為。固知墨客偶游戲，託彼荒忽騷歌思。倘令毗邪長老為說最上乘，定復稽首人天師。朱顏玉面終古不可皺，金骨一變天門開闔能為雌。我今亦作荒唐語，蒼水使者在何許。四溟毛孔不可攝，波母之山天圻柱。東皇虛擲八千驍，玉女投壺顏復怒。妙畫通靈百怪生，錦囊收取黃初平。君家雁宕第幾重，幔亭張樂上有羣仙迎。且携素手朝眞去，洞視三淵收視聽。何用腥臊戲赤城，颯然相伴追嫈嫇。」

　　楊叟椒坪，於余不啻義山之愛冬郎。故送余游泰西，有「君行三萬里，我度七旬秋」之句，及叟歸老窰溪。余每歲自香海回里，必偕兒女挈酒榼扁舟艤訪，作一日談。時叟八十餘矣，雙足偃蹇，而健談猶昔。叟有〈寄懷蘭史〉二絕云：「綠楊幾度發新枝，底事春歸人未歸。怕聽芭蕉敲夜雨，一燈紅豆最相思。」「歸期曾約在清明，濁酒遲君挈瓦觥。不意花前仍獨酌，落紅風裏不勝情。」余和云：「宿鳥投林認故知，天涯老我竟忘歸。剪將七里瑤溪水，來話江湖五夜思。」「煮茶石竈熱松明，恰好兒童挈酒觥。難忘醉吟溪館榻，白頭相對十年情。」今叟化去四年，余時返里，此樂不可復得矣。

　　傅青主先生《霜紅龕集》世無刋本，近從烏程張氏得鈔稿，尚恐非全本。五律一體尤高古，〈早起遠眺〉云：「朝霞紅枕簟，深樹碧須眉。雲過看能飽，情來淚是詩。周虓稽白日，許靖隔南時。不死何其戀，高樓一客知。」〈小園〉云：「園外誰家地，園翁不欲知。荒鋤無意荷，茂草懶情宜。老樹更風靜，高鶯獨語遲。井闌紅一點，露綻小戎葵。」〈古意〉二首云：「乾坤既有郎，不可郎無妾。請郎腰下劍，看妾頸上血。」「郎有萬里行，不得隨郎去。郎若封侯歸，一盞酹儂墓。」先生之詩，戞戞獨造。思深意苦，即此小詩可見。

　　羊石之西有蘭湖，綠波瀲灩，老樹如山。其上為永勝寺，國初藥亭、元孝諸公載酒處也。黃仲照秀才（映奎）二絕云：「濕雲凝樹半模糊，廢寺牆陰水鳥呼。携得阮孚新蠟屐，雨絲風片過蘭湖。」

　　冒鶴亭寄示安吉吳倉碩大令（俊卿）《缶盧詩》一冊，倉碩以畫名。近時寫篆，無出其右。詩品在冬心、板橋之間，古趣翛然。五律為集中傑出，〈有贈〉云：「聽老江南雨，嗁乾渡口雅。春潮添遠浦，梅樹落新花。碧玉尊前淚，黃金夢裏家。天涯同惜別，苦調入琵琶。」〈題張蓉沚《琴河聽雨圖》〉云：「獨往客何好，高吟才不凡。江湖無老屋，歸去少長鑱。雲板破山寺，天風拂水巖。愁人聽不得，况着雨聲攙。」

　　「似此星辰非昨夜，為誰風露立中宵。」黃仲則〈綺懷〉句，於幽冷處着筆，愈覺情思無盡。彭小湖亦有句云：「碧瓦夜凉貓呌月，紅簾風動犬驚人。」余嘗誦之。

　　趙秋谷一生低首馮定遠，祭墓投文，自稱私淑弟子。人謂定遠詩格不高，不識秋谷何以傾倒至此。惟《鈍吟》一集，不見行世。近始從淳安邵氏借得問影樓本。一夜讀畢，其中豔體最勝，為擇錄於此，以示未見馮集者。然亦可見人苟有可傳，不患無知者也。〈贈紫媛〉云：「戎衣小袖慣傞傞，自得琵琶一曲歌。為說北來辛苦事，馬通燃火照縫靴。」〈越鳥〉云：「無聊自撚鬢邊絲，日照殘春午景遲。每對茅檐慚越鳥，為伊情戀最高枝。」〈戲贈〉云：「叢鬢濃蛾夢裏仙，柳絲門巷酒罏邊。路旁爭愛千金笑，薄怒原來最值錢。」〈無題〉云：「陳王新賦漫悲傷，金枕眠時夜正長。一尺雲鬟三寸屐，不堪閒處細思量。」〈為友人紀事〉云：「二寸娟娟抵萬金，斜光掠處媚霞侵。橫波便是秦臺鏡，盡見蕭郎不語心。」〈舟中見〉云：「曉風催發木蘭舟，擬託微波又自休。滿眼金閶好光景，水牕鸞鏡見梳頭。」〈柳枝詞〉云：「汴水東來欲下遲，千條依舊裊金絲。蕭娘流落宣華死，當日春風為阿誰。」〈飲許氏園〉云：「晚花春草盡依稀，露濕闌干月照衣。曾省廿年前舊事，主人如故客來非。」〈火籠〉云：「坐對長明一盞紅，四更禪榻落花風。自憐㬉老無燕玉，空倚盧姬舊火籠。」全集絕句為佳，出入飛卿、樊川之間，當時竹坨亦相推重，非秋谷一人之私好也。

　　七夕詩前人句云：「一舟可渡都無計，不信能將巧與人。」可謂新警。他如沈歸愚「只有生離無死別，果然天上勝人間。」、倪秋槎「人間豈有銀河隔，如此良宵不早歸。」陳朗山「難得天孫有餘巧，兩頭彎就月纖纖。」皆未經人道，可稱必傳之句。

　　譚康侯〈珠江七夕〉云：「今夕羅敷皆有壻，更無人暇拜雙星。」令人失笑。又〈珠江雜詩〉云：「明月滿江絃索動，二絃哀怨過三絃。」以絃索入詩，得未曾有。

　　乾隆間，吾粵有閨秀徐葉英者，博覽羣書，著《梅軒詩》百餘首。其生平遭遇，悉寓意於詠梅，詞旨悱惻。先是，有山陰何絅文者賈於粵，羨葉英能詩，娶之。居十餘年，生二子，而何故家未之知也，母又為之聘胡氏。何歸，欲離胡氏婚，不得，乃遣葉英。葉英與二子居蘭若中，課徒以自給。既而葉英之弟自粵來訪，因挈之返粵。道出無錫，吳斧仙目覩其事，為賦〈梅花落〉長句，以紀其事。一時同人和者甚多。梁溪顧笠舫進士長古一篇，哀頑感艷，善於描寫，其詩云：「嫋嫋東風吹綠萼，珠啼玉泣傷漂泊。江南詞客月中仙，不賦花開賦花落。花落花開易斷腸，斷腸情味似徐娘。劇憐何遜多才思，催喚金閨半面妝。妝成好伴何郎住，蜑雨蠻烟客遊處。繡被仍薰艾納香，蠣牆恰蔭桄榔樹。聞說高堂兩鬢絲，刀環應怨藁砧遲。寗知得拜姑嫜日，早是成陰結子時。姑嫜見日深憂喜，玉鏡何緣聘雙美。若使春光到處酣，枝南枝北俱連理。底事西鄰有責言，定情不問舊金鈿。冰心錯被夭桃妬，占取韶華已十年。孤根移傍空門種，師雄冷落羅浮夢。六時禪理誦瞿曇，賸向軍持作清供。雪壓霜欺耐固窮，消磨歲月付兒童。尚書記就教晁錯，漢史編成授馬融。可憐白兎東西顧，豈念新人不如故。紺淚斑斑別後痕，碧雲淼淼來時路。有弟尋蹤訪女嬃，頻年盻絕大雷書。炎洲翡翠曾同宿，錦水鴛鴦竟獨居。東君不與花為主，袖薄天寒欲誰訴。憔悴將雛氣力微，一聲杜宇催歸去。此去明知相見難，更休留取倚闌干。山陰道上頻回首，猶作梅花待臘看。天涯何計瘳貧病，旅食兼旬瓶欲罄。學得良醫不自醫，生成薄命工言命。墮溷飄茵奈命何，迴文錦字寄連波。靈修浩蕩靈均放，頌橘騷蘭怨恨多。我為徐娘歌一曲，古來只似彈琴局。霍女虛簪紫玉釵，漢宮深鎖黃金屋。世情反覆總堪哀，采罷蘼蕪郎不來。庾嶺插天花萬樹，歸心先到越王臺。」笠舫昆季四人皆工詩，隨園詩所謂「洪顧孫揚各擅長」，顧即笠舫也。徐葉英《梅軒詩》今罕覩，因亟錄此，以為吾粵掌故。

　　秦淮名艷惟柳《蘼蕪集》，近人有與《牧齋集外詩》同刋者。此外朱泰玉、鄭和英、顧橫波，遺稿均不可見。吾粵張二喬（喬）與之同時，《蓮香集》二卷，余行篋中秘本也。其詩幽豔悽馨，得晚唐遺韻。五古〈黎美周招同諸子山園宴集雨後品茶〉云：「懶雲滯殘暑，積雨顰山眉。花流氣貫午，篁戞風參差。橋迥薄虹態，檻轉明烟姿。宴賞良不厭，歡會請無疲。茗戰淡成醉，幽玄古與期。」七古〈素馨田〉云：「素馨田，臨昏鴉，紅粉妝問秋霞。城中仙人猶化石，城外美人何處花。花開如茵草如織，下有幽魂誰得識。此花斷送採花人，窈窕依稀成古塵。簪郎素馨勸郎酒，郎不為懽郎惜否。」五律〈柬彭孟陽〉云：「尊酒獨無緒，期君日暮同。碧烟浮淺月，紅雨亂飄風。蝶使書題翅，花郵蕤作筒。還教爇蘭炷，相待過簾櫳。」〈寄黎美周〉云：「客裏無佳句，非關不寄君。草寒春未綠，江闊夢難分。斷酒愁如醉，携香坐懶薰。正懷燈夕月，歌薄楚天雲。」七律〈贈小姬〉云：「薄暮池亭淡晚妝，太湖小石坐微涼。玉容倚月眞同色，翠袖依花共一香。行聽柳低鶯不語，笑看風暗蝶猶狂。心情少小無閒事，恐識相思意便忙。」七絕〈春日偕女伴過白衣庵〉云：「結伴尋芳破碧烟，欵門何必為參禪。空門亦有春來意，種得桃花照玉泉。」〈春日山居〉云：「二月為雲為雨天，木棉如火柳如烟。烹茶自愛天中水，不用開門汲澗泉。」〈送美周〉云：「春雨潮頭百尺高，錦帆那惜掛江皋。輕輕燕子能相逐，怕見西飛是伯勞。」〈將離曲〉云：「香作飛塵玉作烟，輕寒微月養愁天。梅花本是江南弄，一疊關山倍可憐。」〈七夕〉云：「盼到今宵喜定瞋，一年此夕說相親。天仙遇合猶如此，何况浮萍握手人。」詞〈南鄉子•春日〉云：「曉日上簾櫳。射透青山鏡影重。垂柳半池花又落，飄紅。十二闌干度輭風。        草色綠茸茸。暖水寒烟淡復濃。欲試羅衣還自怯，愁慵。遠近樓台望眼中。」〈風入松•憶舊〉云：「海棠憨睡晚風時。柳帶垂垂。捲簾不語羞英武，任落花、透濕燕肢。戲逐鴛鴦尋夢，更招蝴蝶相期。        小園春草又芳菲。淚雨凝枝。憑闌細數殘紅片，乍陰晴、雲雨絲絲。只是偶然心事，如何動上雙眉。」

　　張喬一名喬婧，世稱張麗人。余藏其畫蘭便面一幀，筆意蕭疏，不減眉棲神韻也。自題一絕云：「盈盈秋水寫瀟湘，欲把閒情寄澹妝[4]。謝却離騷怨公子，雲邊分得可人香。」自署「天涯淪落人」。張喬此詩本集未載，將來重刋《蓮香集》，自當補入。金沙蔣虎臣侍讀（超）幼耽禪悅，既達，不樂仕進。順天學政秩滿，謝病歸，不復過里門，遍遊五嶽及黃山、九華、天台、武當諸名勝。遊嵩洛時，過夏峰與孫奇逢講學數日。自楚之蜀，扁舟草屨。躡匡廬，探鹿門，不避豺虎，最後居峨眉伏虎寺。偶示小疾，預知逝期，以康熙癸丑卒於寺中。翌日，有胡生遇諸山陬，迨入寺，知先生已歿，乃大驚。又二十五年，王新城奉使入蜀，宿劍門，夢先生來相迎，執手微笑無一語。先生工詩文行楷，自號綏菴，有《綏菴詩文集》及《峨眉志餘》行世。詩集施愚山為之序，吳梅村有與先生三書，論其詩獨詳。今所傳者，臨化時一偈而外，以〈金陵舊院〉兩絕為最著，詩云：「舊院荒基菜甲稠，佛廬燈火點前頭。寒塘徙倚初更月，錯認行人是夜遊。」「錦袖歌殘翠黛塵，樓台塌盡曲池湮。荒園一種瓢兒菜，獨占秦淮舊日春。」又〈差官行〉云：「白馬金轡頭，軍府差出門。朝辭淮陰驛，夕抵平湖村。揮刀入門稱捉賊，賊今剳付在汝壁。小者府部大侯伯，男人反接女長跪，搶地呼天乞公庇。酌公酒，獻公鏹。幼婦善語言，軍使大加賞。解刀向床臥，酒酣呼婦坐。平明上馬前繫夫，幼婦掩泣還被驅。可憐幼婦顏色好，復來捉賊由此道。」〈賈將軍別業初成賦贈〉云：「上將功成日，園林倚碧山。鑄金含鑿落，脫劍洗榛菅。詞賦應徐美，禽魚韋杜閒。未曾陪燕會，夢遶綠苔間。」先生詩文集不見行世，遺作散佚可惜。其後人名萬里者，網殘搜闕，錄以郵示，故綜核先生一生事實，著此書中。

　　漁洋《感舊集》小傳，為德州盧雅雨（見曾）所輯。雅雨與虎臣先生之猶子拙老人友善。拙老人嘗寫十三經於維揚蕃釐觀，時雅雨筦莢于揚州，〈揚州雜詩〉有「江南老拙舊風流，十載蕃釐一硯秋。石室他年傳御榻，遊人爭上寫經樓」一絕。迨雅雨被遣出塞，拙老人有四絕句贈之，云：「楚尾吳頭歷數遷，只應召杜占盧前。塞垣此去曾何悔，更播賢聲徹九邊。」「渺渺焉支塞外山，羈臣北去雁南還。誰言觸此增孤憤，一展羲經百慮刪（自註：公喜讀《易》）。」「幾聲殘角落雲端，漠漠平沙萬帳攢。只為君恩同挾纊，不知五月尚邊寒。」「對酒何煩話苦辛，賜環轉眼荷皇仁。寸心應逐江南月，直度燕然送畫輪。」此亦當時兩家故實也。雅雨復輯《山左詩鈔》，順、康、雍、乾四朝山左之詩家略備，蓋有功文獻者。

　　金沙蔣氏多詩人。蔣楚珍僉事（鳴玉）、虎臣修撰（超）、度臣布衣（進）父子三人，以詩鳴於順、康兩朝，其詩具見《江蘇詩徵》。度臣之子湘帆博士（衡），晚年自號拙老人，古文為王崑繩入室弟子，詩承家學，工書法，有《拙存堂詩文集》八卷。〈過嶺〉云：「青天亂插翠芙蓉，纔轉籃輿面面峯。下界蒼茫渾隔世，上方杳靄但聞鐘。高懸玉乳三千丈，橫架明霞一萬重。作賦當年曾有客，祗留殘墨半塵封。」〈黃鶴樓〉云：「高樓極目動愁心，縱有仙才不復吟。鶴唳九天聽益遠，雲迷七澤夢難尋。漢陽有樹枝皆老，鸚鵡無洲草亦沉（時洲已沒於江水）。我欲臨風弔崔李，江流淼淼暮煙深。」〈自宿遷夜出駱馬湖口渡河〉云：「午發城南暮北隈，笑看日落海門開。一天風勢衝帆去，萬里濤聲湧月來。枕底巨魚聽跋浪，舷旁潰岸怪鳴雷。浮沈何計堪容拙，樗櫟千章養不材。」〈潼關道中懷古和店壁韵〉云：「西秦百二列群峯，誰料山頭漢幟紅。算盡錙銖阡陌利，破除溝洫帝王功。曾收圖籍關東相，特起英雄馬上翁。可惜當時仍陋習，土崩河決萬年中。」〈自閿鄉過舊函谷關〉云：「逐日常嗟夸火艱（夸父山在閿鄉），著書誰識老聃顏。黃河岸坼雙流水，函谷關頹萬仞山。鼎既鑄成魑魅見，身能脫險狗鷄閑。客行曉出宏農道，紫氣猶冲十丈間。」〈雒圃看牡丹〉云：「姑射仙姿信異材，那須托跡在瑤臺。應憐寂寞傷春去，故遣繁華殿老來。天水有情誇絕色，玉妝沈醉似羞開。縱然蓬島飛來種，許我今看又一回。」均風骨秀健。聞蔣氏復有會繹秀才醉峯，孝廉能詩，余勸萬里輯為一家集。